福島核災無法承受之傷:生活重建比硬體重建更困難
日本原有17座(含廢止的福島第一核電)核電廠,42個反應爐,僅次美國、法國,大部分集中在福井縣、新潟縣和福島縣等東北地方。311受災縣中還有一個在宮城縣的女川核電廠,所幸因海嘯高度未及,逃過一劫。
核能發電問題有高敏感度,日本也一樣。311後,日本政府下令中止所有核能發電,後因用電不足,2015年重啟鹿兒島縣川內核電廠反應爐;至2017年,含福井縣高濱核電廠,合計有4個反應爐在運作。
此外,日本積極向歐洲、中東、東南亞輸出核能技術,藉以拯救因福島事故後沒有出路的相關企業,這個政策在國內引發爭論,會津電力公司社長佐藤彌右衛門抨擊政府置國民死活不顧,是「凡事順從美國的結果」。
針對政府的核能政策和核電重啟,反對派中的文化人士以大江健三郎和新聞記者鎌田慧為首。
他們率1000萬人簽署「再見核電」,「核災如果再發生,日本就沒有現在和未來了。」大江提出預警。此外,他一方面讚譽德國總理梅克爾選擇不要核電,一方面撻伐安倍晉三缺乏果斷力,斥其利用國家工具,漠視國民安危,揚言「透過文化力把核電推回去,是我最後的工作。」哲學家小川仁志則從哲學的觀點指出,日本無法脫離核電的癥結在於,缺乏強韌的懷疑能力與改變的心智。
核電論爭,見仁見智,國際社會亦同。福島核災之後,梅克爾宣布逐步廢除核能,全力發展綠色能源,核能發電總量從22%降至2016年的13%,宣稱2036年將關閉所有核電廠。
另一方面,法國總統馬克宏則指摘,德國發展再生能源的後遺症是重啟熱力與燃煤發電,對減碳效能與改善地球暖化毫無益處。隨後不忘宣揚該國主張:「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核能對減碳沒有壞處,甚至是排碳最少的發電方式。」
儘管如此,無視外界擾嚷,吃盡苦頭的福島鐵了心,不再回頭,決定埋頭發展綠能。福島可再生能源研究所所長中岩勝公開宣稱,到2040年止,福島的再生能源將達100%。
這是社會對核電廠住民的暴力
核電問題重上檯面,核電廠選地的缺失也再度被掀起。
早稻田大學副教授辻內琢也毫不諱言:「這是社會對核電廠住民的暴力。」企圖從社會結構提醒居住窮鄉民眾的犧牲,尤其當災後重建的時間拖得愈長,災民感到遭背叛的心情愈強,許多負面問題應運而生,「這是全國國民的責任。」辻內教授的人道理念,把福島問題普遍化了。
事實上,負面風評、霸凌風氣、賠償金糾紛、家庭分崩離析、震災關聯死與健康受損者增加等,都是福島面臨的難題。
福島的震災關聯死多過其他受災兩縣,起因多為避難。
根據福島縣政府公布的資料,在震災犧牲者3985人中,有2157人的死因是「震災關聯死」,顯示有三分之二非死於直接受害。直接受害者中,福島縣1000多人、宮城縣9000多人、岩手縣4000多人。
以重建311為旨而成立的行政機關日本復興廳於2016年公布,受災三縣「震災關聯死」中,災後身體變壞者以福島縣民居多,有2038人,岩手縣459人、宮城縣920人。
此外,飲酒、肥滿、心悸、罹患糖尿病和自殺者也持續增加。2011年六月到現在,福島縣自殺者80人、宮城縣40人、岩手縣35人。「有家歸不得或避難生活長期化,都可能是自殺的原因。」精神科醫師蟻塚亮二說明。
「震災關聯死多發生於弱勢災民和地區。社會經濟的差異影響心理不安的程度。教育水準愈低、家庭收入愈低,不安的程度愈高。」《復興壓力》一書提及。
臨時避難住宅的死亡和自殺有增無減
NHK報導,311後,在臨時避難住宅發生的死亡和自殺有增無減。
例如,來自福島縣雙葉郡楢葉町的猪狩正南夫婦。丈夫猪狩正南罹患肺炎死亡後,妻子澄江未久就在離住處不遠處上吊身亡,她原是日本舞蹈教師。楢葉町在第二核電廠所在地隔壁,兩老在臨時避難住宅住了四年,始終惦記著要回家。有一次,聽說老家被白蟻蛀蝕,不能住了,內心著急不已,挫折感極大。
土地是祖先遺留的,祖墳也在那裡。庭院前栽種的樹和個人的成長史連根盤錯、往昔的人際關係、兒孫繞膝的歡樂,所有活過的證據都在那裡。因此,即使復興公營住宅嶄新且生活機能良好、交通方便,但許多年紀大的人不願入住時有所聞。
宮城縣石卷市的災民高橋一江也說:「靠海維生的人不願意離開海邊,很多老人寧可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
對災民而言,「回家」的意義是私己而內面的。「在住慣了的地方,和家人團聚,吃想吃的、去想去的地方,和從前一樣,有自己的工作,能和朋友、社區交流,這才叫回家。」作家真山仁如此分析。
NHK針對一萬六千名避難災民做問卷調查後發現,因「喪失故鄉」而覺得自己失去人生、未來的夢和生存價值者達50%以上。有一半以上的災民,精神依然處於高壓力狀態,顯見災民生活的重建遠較硬體重建困難。
災民生活的重建遠較硬體重建困難
震災關聯死中,病患因無法適應嚴苛的避難生活或在避難中途死去,也時有所聞。
放射科醫師中川惠一在《放射線醫生談福島發生的真實事情》(《放射線医が語る福島で起こっている本当のこと》,2014年)中提及,避難過勞者有90%是66歲以上的人。以重災區雙葉町高齡者養護中心為例,88名患者中,避難一年後死於肺炎和老衰者就有36人。
谷川攻一是急救醫師,他在合著《醫師們的證言》(《医師たちの証言》,2013年)中也提及,因不當的緊急避難而犧牲的重病患者確實存在。
以NHK的調查為例,高齡者在避難者中占的比例不低,讓難以承受的避難生活出現危機。一般而言,住進復興公營住宅(由政府為災民營建。租金因所得收入而異,但都比一般公寓便宜一半以上。以宮城縣石卷市為例,年收入400萬日圓的上班族,一家四口住附衛浴和三房者,租金3萬6000日圓)的入居者年齡,65歲以上的人居多,而且平均3人中就有1人是獨居。
南相馬市鹿島區「絆診所」的院長遠藤清次和營養師鶴島綾子,在災後,常需外出巡訪。
鶴島出示避難住宅的相片給我看,邊說:「除非自己體驗過,否則很難體會在這麼小的空間活動,有多不方便。」相片裡,母女兩人的居住空間9坪大,有寢室和廚房,廚房只容一人轉身、寢室侷促。女兒是個中年身心障礙者,寢床旁擺了障礙者用便盆,便盆上掛滿衣物。
臨時避難住宅多半暫借私人土地營建,一般只能住5年,時間一到,必須搬遷。房租不高,但隨入居者的收入而漲,這對找不到穩定職業或無能力支付者仍是負擔。訪問伊藤浩志時,時間在晚上9點,原因是他白天要出席災民集會,一群從福島縣遷移至山形縣的災民要討論賠償金中止後何去何從。
罹患「生活不活潑病」者增加
與年齡無關,一旦環境或生活改變,人都會有壓力。有人的工作型態改變,因擔心田裡的土壤含輻射能,而放棄做了大半輩子的耕作;家庭型態也改變。年輕夫婦帶著年幼的孩子離去,獨留老人苦守祖產和土地,無緣再享三代四代天倫之樂;生活型態跟著變了。
原本過慣自給自足的生活,現在,米和蔬菜都得上雜貨店買;老鄰居走避他方,影響了當地居民交流的機會,社區系統全面崩毀。
更令人擔心的是,罹患「生活不活潑病」者增加。中川惠一指出,生活不活潑病的症狀是全身的機能降低,大人和小孩身體肥滿的人變多。肥滿是許多疾病的根源,福島孩子傾向肥胖的比例,高過全國平均值。
主因是環境的變化影響戶外運動的意願。大人和小孩讓身體活動的時間顯著減少,間接地影響身心健康。
以重災區大熊町的「小百合保育園」為例。大熊町町史記載,核災後不久有個秋天,保育園的庭院裡,完全聽不到孩子們的嬉鬧聲。原來,因顧慮輻射能,校方和家長都限制孩子們到屋外活動。而且,許多居民選擇自動避難,短時間內就有16個孩子退學,人數占全園的一成。
災後三年,福島縣的孩子在各方面的能力顯著下降。
根據日本文部科學省所做「全國學童體力、運動能力、運動習慣」問卷調查,「福島孩子的生存能力變低了。」福島大學未來支援中心特任教授本多環直言。數據顯示,「災後,孩子在屋裡、室內遊戲時間增加」為51.1%;「在公園或屋外玩耍時間減少」為56.3%。這些孩子的家庭多選擇災後留在家鄉或從外縣市歸返。
許多母親選擇的是「自主避難」
「避難指令解除後,返鄉者多半是社會弱者。」伊藤浩志如此觀察。
日本精神科醫師兼臨床心理師小西聖子也證實,輻射能問題的確讓人的態度變複雜了。換句話說,經濟有餘裕,就能搬家;有能力,就可以換工作。只要條件充足,則輕而易舉的就能避開核災帶來的不利。
特別是家有年幼孩子的母親,因為自責感較重或敏感,即使無須避難,也可能做出出走的決定,相對的,心理的掙扎也更大。而且孩子較年幼的母親,精神更容易出狀況。伊藤浩志的研究發現,車諾比核災後,因為擔心孩子遭到輻射,「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母親在20年後增加了。」
在注重地緣和人際關係的日本社會,出走,是一個不容易的選擇。
玄侑宗久在小說〈水黽〉裡,講的就是為孩子健康而選擇離鄉母親的故事。故事描述當母親決定切斷與地域牽絆的剎那,不由得也把自己想像成能劇裡戴面具的女鬼,狠心地破壞從一而終的潛規則,面目猙獰。小說生動地描寫了一個既擔心被批評又感到自責的母親心理。
這個母親選擇的是所謂「自主避難」。意思是居住地區的核害雖不嚴重,卻寧可主動撤離。這種母親的警覺性通常較高,為了護衛孩子而煞費苦心。
兩難的是,也容易導致家庭紛爭。
例如,有不少家庭因經濟問題,母子雖搬到外縣市,丈夫則仍繼續留在原地工作。起初,對這種分隔兩地的生活,與妻子同感的丈夫還能體諒,但四、五年過後,常因妻子堅持不歸,導致離婚的案例隨之增加。
無論是家庭或受災者精神上的斷裂,都較難復原,對社會的殺傷力也不小。
※ 本文摘自《地獄是可以克服的:一個台灣記者的311日本東北紀行》,原標題為「難以承受之災後創傷」。
《地獄是可以克服的:一個台灣記者的311日本東北紀行》作者:姚巧梅出版社:蔚藍文化出版日期:2018/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