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家與達賴喇嘛探討意識問題的對話:死亡之於人的意義
死亡是過渡禮
按照傳統的專業分類,哈利法克斯是一位文化人類學家。她的專業生涯開始於跨文化人類學,然後轉向醫學,再後轉向醫療人類學。現在她主要以文化生態學家為人所知。她的生活總是在變化中,每個專業都非常出色。當她在尊者身邊坐下來的時候,她的藍眼睛顯示出慣常的專注。
「我們今天要探討的是所謂的瀕死經驗。有一些人在經歷了臨床死亡後、經過搶救而活過來,或者自己活了過來,然後講述了他們的經歷。」
「他們講述的故事模式相當有意思。在人類學中,我們認識到,在所有文化中,由事件構成的故事,是人類將宇宙觀和有關自身本質的見解編織進社會結構的一種方式。如果我們跨文化地看待這些敘述,就會發現有關死亡的經歷和死亡後隨即出現的經驗是極為普遍的。例如,在西方文化中,它出現在中世紀的瀕死經驗敘述中;在東方,諸如度亡經(Bardo Thodol),非常完備地敘述了死亡的經歷。而在我們當代世界的各個部落社會中都有這樣的故事。死亡不僅是用故事敘述,而且表現在文化中。有很多典禮和儀式來引導死亡與再生的經驗。」
「這些儀式,一般稱為『過渡禮』,不僅是在一個人的生平階段性地發生,而且發生在地理轉移的情況下,例如走向流亡。換言之,過渡禮是相對於舊的生存方式之死亡,再生為一種新的理解、新的生命方式的儀式。它可以是一種有關年齡的儀式,比如經過成人禮而變成成人。婦女分娩也是一種過渡禮。婚姻是一種過渡禮。逝者的家人也要經歷一種過渡禮。有些過渡禮跟成熟的經驗有關。在很多文化中,這些儀式不是人類經驗的膚淺事件。在部落社會裡,它們常常起著相當嚴肅的作用。例如,經歷成人禮的男孩可能要進入一個與世隔絕的階段,要面臨在身體上的切割。他們會被告知有關這些經歷的故事或者神話來源,為他們進入成人期做準備。也許會有一系列事件使得此人進入一種意識改變狀態,以往正常的理解被打亂甚至被摧毀。這樣的儀式甚至使人進入昏迷或類似瀕死經驗,最後帶著某種光明的經驗復活。」
「過渡禮不僅使人為生命做好準備,也使人為死亡做好準備。這些儀式本身在西方文化中並不存在。西方文化中這類儀式的缺失有十分明顯的後果,其結果是一種異化。死亡在西方文化中被壓抑,正如查爾斯在早先的會議中說過的那樣。可是,美國青少年在十八歲前或者從高中畢業的時候,平均從電視上見證了二萬多個凶殺案。死亡不僅以一種對社會無益的現象出現,對死亡儀式的抑制也造成某種對死亡的迷戀,而且造成了將死亡經驗外化和異化,而不是藏人修行中有一種對死亡的接近和悲憫。」
探究死亡的邊緣
「在60年代的美國,越南戰爭和民權運動產生了將文化和社會生活方面受壓迫的人解放出來的深刻動力。這是一場社會和精神的革命,人們做了大量精神修行方面的實驗。到60年代末,死亡和瀕死經驗成為精神、心理學和哲學的探究領域。」
「我是70年代早期這波先鋒浪潮的一部分,那時我參與了國家精神衛生研究所主辦的一個項目。在這個項目中,一群精神病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對將要死去的癌症病人,以及被極端疼痛、恐懼或抑鬱折磨的人使用了改變心智的物質。我們和那些被推薦到我們項目中的人交談,然後進入一種深度的心理互動,包括經他們同意在全方位的心理治療過程中使用精神藥物。」
「在全世界很多部落文化中,精神藥物和物質使用至今,因為這種物質能引發意識狀態的深刻改變。從1950年代起,這類物質先是在歐洲,然後是在美國被研究。那個項目使用了LSD,這是第一個人工合成的治療精神病物質。」
「作為人類學家,有些事情在我看來是很清楚的。首先,這個工作對於那些沒有為死亡做好準備的人似乎是一個有益的經歷,這是一個當代的過渡禮。第二,死亡本身涉及意識的轉變,很多心理學效應也能影響心理條件的轉換,或許不需要使用轉變心智的物質。」
「從那時起,我持續從事醫學人類學的實踐,這涉及與那些正在死去的人一同觀想。我教那些瀕死的人觀想,鼓勵他們不要迴避死亡過程中出現的心智轉變,而是建立強大的心理狀態,使得他們能以一定程度的鎮定來探究這些心智狀態。在過去六年裡,我跟那些因患愛滋病將死去的同性戀男子一同進行這項工作。這個群體特別有意思:這些人大多受過良好教育而且相當有靈性。他們把他們將要經歷的事看成是對他們兄弟的一種使命,他們的兄弟很多人也遭受著類似的痛苦。他們有這樣的動機,想在死亡過程中做好他們應該做的事。」
考古學中的死亡儀式
「如果我們轉向人類的起源,我們發現人類對待死亡的態度有長長紀錄。死者的身體和各種器物一起安葬,或者放置於某種特定位置。例如,中國一個洞窟中五十萬年前的安葬地,發現了切斷的人頭骨。古人類學家的結論是,那裡要麼出現過食人儀式,要麼是膜拜人頭,將其作為意識的所在之處。在中東和近東的尼安德塔人中,六萬多年前的考古遺址出土了大量化石紀錄。在法國南部的Le Moustier有一個洞窟,發現了一個青少年男孩的骨骸,他的頭置於手臂上,擺出睡覺的姿勢。在他身邊有一把石斧和陪葬的食物。古人類學家推測,這個埋葬方式顯示了對後世生活的信念,或者相信在死後世界的旅程。我們也在六萬年前舊石器時代延續到現在的部落文化中看到類似的現象。」
「一個最有意思的埋葬地是在伊拉克的Shanidaar。屍體放置在花床上,很多花有醫療的價值。人們相信這些花是可以帶到後世生活中去的部分資源。在三萬五千到一萬年前的克羅馬儂人時期,人被埋葬時要捆成或彎曲成嬰兒的姿勢,使得死亡和出生之間有緊密的聯繫。在一萬五千年前的舊石器晚期,主要是在法國的Dordogne,我們發現了一些洞窟繪畫,它們表現的是圍繞著堪稱神聖的死亡儀式的行為和態度。最有意思的繪畫是在Lascaux的洞窟,畫上是一個男人呈現一種仰臥或躺著的姿勢。這男人似乎是死了,可是有一隻鳥的面具在他的頭上,他的生殖器是勃起的。在他的旁邊是一頭野牛,野牛被矛刺穿,腸子都掉了出來。這頭將要死去的野牛轉過頭似乎是在看著自己的腸子,也似乎是在注視著那個男人。我們相信在舊石器時代人們的心裡,生、死、性和人的神志之間有某種關係。看起來好像當代部落人群中做了幾百年的儀式,是在告訴我們一些東西。」
西方對死後生命的發現
「在西方文化中,中世紀有一個階段對死亡的探索特別活躍,大概是從西元500年到15世紀左右。各種各樣的人對瀕死經驗給出了大量的陳述,包括富人和窮人、教皇們、國王們,還有小孩們。這些證詞都指向對死後生命的確認。中世紀的這些證詞都有強化此生的良好行為以避免死後墮入地獄的作用。有意思的是,當代文化中對瀕死狀態進行研究的陳述中,地獄已不再是一個普遍的話題。」
「在1800年代末,死亡重新成為引起巨大興趣的題目。有一個名叫Albert Heim的人,是一位地理學家,也是瑞士登山家。他有一次從山上跌落,有了極神祕的經驗。從此他對經歷事故而倖存的人產生了深刻興趣,開始從他們那裡收集瀕死經驗的陳述。這些故事來自那些並不特別傾向靈性信仰卻從事故中得到了靈性體驗的人。」
「也是在1800年代後期,招魂術產生了。招魂術是一種能夠看到並和死者的魂靈交流的能力。在1900年代,招魂術流布甚廣,從中浮現出一個新的研究領域,探索超自然或通靈現象。有一些關於人類的人性及其在身體死亡後生存的書籍出版了。這個階段的重要研究者是F. W. H. Myers、James Hyslop 以及William Barrett。在1918年,有一個研究者提議對瀕死者進行普查,以支持招魂術士的說法。」
「到1950年代,這一類通靈術和招魂術變得不那麼時髦,出現了一個現在叫做心理玄學,或超常意識狀態的研究領域。1950年代後期,研究者Carlos Osis開始收集醫生和護士的瀕死經驗陳述。因為比較宗教學是當時的熱門,所以Osis和他的同事Erlendur Haraldsson 也開始研究印度的瀕死經驗。另一個心理玄學家是維吉尼亞大學的Ian Stevenson,他對確證轉世經歷特別感興趣。」
「到了60年代末,心理玄學不再那麼熱門。西方心理學中一個叫做跨個人心理學開始發展起來。它並不是專門的通靈術,而是跟哲學家兼神祕經驗研究者William James(1842-1910)的工作更有關係。研究的重點轉移到了這類經驗在人們生活中的價值。」
「在60年代和70年代,愛荷華大學的心理學家Russell Noyes和Roz Kletti開始將瀕死經驗作為病理學症狀來研究。在70年代初,精神病學家Stanislav Grof和我對罹患癌症將死的人展開了研究。Elisabeth Kubler-Ross 繼續展開了這方面的研究,她將死亡看作一種過渡禮,Raymond Moody也進行了瀕死經驗的研究。到70年代中期,西方研究者對死亡有極為濃厚的興趣。」
※ 本文摘自《睡眠、夢和死亡過程:科學家與達賴喇嘛探討意識問題的對話》第八章,標題為鳴人堂編輯所加,鷹出版授權刊登。
《睡眠、夢和死亡過程:科學家與達賴喇嘛探討意識問題的對話》作者:佛朗西斯科.瓦瑞拉(Francisco J. Varela)譯者:丁一夫
出版社:鷹出版出版日期:2023/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