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砲火的戰爭》:當水、醫療和食物也成為戰爭爭端的一部分
對人民發動戰爭
戰爭是煉獄,作戰方式往往慘絕人寰。綜觀歷史,餓死敵人一貫是衝突的常態;更糟的是,故意傳播疾病則是全世界參戰者愛用的惡意戰術,從13世紀蒙古人把感染瘟疫而死的屍體架在投石機,然後彈射到被圍困的城市裡,到18世紀歐洲人將沾滿天花病毒的毯子遞給賓州皮特碉堡(Fort Pitt)的原住民皆然。
在文藝復興時期,毗鄰而建的城市與定期貿易使得這類戰術看起來像是自殺(畢竟,細菌殺人無國界),但真正答案是鎖定對手的農耕土地這類比較間接的做法,而非洗劫城市全面掠奪。
畢竟,城市發展正是因為作物產量增加,允許從事工業、商業的人口崛起,而非投入農務。簡言之,有一批人倚賴其他人供應他們食物。1375年夏季,英國傭兵指揮官約翰.霍克伍德爵士向義大利中部地區托斯卡尼發動大突襲時看出來,對倚賴農村腹地的城市來說,威脅擊潰農業是有力的武器。這種無須直接攻擊的做法提供他控制城市以勒索贖金的方式。
中部城市比薩(Pisa)頑強抵抗,讓他開始綁架農民,但最重要的是奪取牲畜。最終比薩有條件投降,繳付30,500弗羅林(florin),才得以全身而退。這個金額相當於當時梅迪奇銀行(Medici Bank)初始資本的三倍多。這類突擊手法變成文藝復興時期戰爭的常規特徵,不再猛攻頭皮,而是直搗肚皮。
不過,這種做法通常是軍事行動中的一環。在當今這個大規模殺傷性生物武器被名正言順地禁止、停用的年代,傳播饑荒與疾病已經被補救措施的選擇性控制所取代。援助、水、醫藥:雖說所有這些人道主義物資不全然總是被化身為武器,好讓敵人屈服並毀掉政權名聲,但可以說越來越常用在這方面,就和移民變成檯面下政治衝突的武器一般。隨著我們日漸邁入一個甚至控制天氣,進而控制作物都變得實際可行的時代,人道主義已經成為一種大有可為的治國之道,有時候甚至還是秘密戰爭的工具。
幫朋友一點小忙
馬歇爾計畫(Marshall Plan)的正式名稱是歐洲復甦計畫(European Recovery Plan),可以說是歷史上最讓人印象深刻、最成功的援助計畫。1948年至1951年,美國斥資超過一百二十億美元,換算成2020年的價值約為一千三百億美元,重建二戰破壞的歐洲。
其中,5%給中情局展開一系列檯面下的政治影響行動,好比設立反共產黨陣線組織、資助支持性報紙。然而,若說整套馬歇爾計畫既是超級慷慨的行動,也是厭世悲觀的操縱行為,或許頗公允,畢竟它就是有條件的援助,用意是重建歐洲國家成為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政體,這就是為何史達林不僅拒絕美國援助蘇聯,更禁止才剛納入羽翼之下的中歐國家接受這套大禮。它們就是後來的華沙公約組織(Warsaw Pact)。最終成效不僅是經濟戲劇化大復甦,更帶來西歐政治穩定的成果,剷除並翻轉親共產主義氛圍興起,更為那些視美國為重要盟友和貿易夥伴的政權撐腰。
援助常常是隱含政治意味的行動,有人會說幾乎一貫如此。它反映出捐贈方的價值觀與假設,也就是說花錢在外國人的道德感以及哪些事業與國家比較值得,而且經常被用來槓桿國內、外的政治利益。美國國際開發總署(United State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USAID)的食品貨物浮誇地貼上紅、白、藍三色標籤自有原因,便是為了確保沒有人會質疑山姆大叔就是慷慨金主。
事實上,這也是為何日本遭逢1995年的破壞性強震、2011年的毀滅性海嘯後,國內黑社會組織極道的幫派分子大量提供援助物資:他們希望自己的善行換來美譽。此外,在政府放送國家自身利益的呼籲之下,援助預算經常受到保護並且延展。援助被描述成一種預防不樂見的移民湧入(藉由支持窮國經濟並拯救饑荒)、減少恐怖主義(藉由支持做不好的國家)、贏取新市場(藉由開發當地需求),或是消除敵對政治影響力的方式。
有一點很吸睛,2020年,英國前首相鮑里斯.強森宣布,掌握一百四十億英鎊援助預算的國際發展部(Department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DfID)將被收編在外交部之下,顯然就是為了「極大化英國影響力」。在他看來,「坦白說,長期以來,英國的海外援助一向被視為天上掉下來的超大型自動提款機,不曾提到英國的利益,或是英國希望表達的價值觀,或是政府列為優先的外交、政治或商業事項。」他舉例,英國給予「辛巴威的援助就和提供烏克蘭一樣多,只是說後者對歐洲安全來說至關重要。我們提供非洲中南部國家尚比亞的援助是西巴爾幹半島六國的十倍,而後者十分容易受到俄羅斯干涉」。
這番話異常直白,但反映出一個關鍵區別,那些希望看到援助流向最需要對象的人士,和那些希望看到援助流向捐贈國最樂見對象的人士不同。畢竟烏克蘭的人均國內生產毛額幾乎是尚比亞的兩倍,但它是頂住俄羅斯壓力的策略國家。這碼子事的真相是,一般來說後者主導整道進程,不僅英國如此,多數捐贈國家皆然。
有各種指數可以用來評估全世界哪些國家最貧窮,不過綜合比較每一種指數的倒數五國後可以歸納出十一個或多或少被公認為最貧窮的國家:東非國家蒲隆地(Burundi)、中非共和國、剛果民主共和國、東北非國家厄利垂亞(Eritrea)、賴比瑞亞、馬拉威、尼日、東非國家索馬利亞、東北非南蘇丹、中亞國家塔吉克與烏干達;相較之下,英國援助的前五大受益國則是南亞國家孟加拉、衣索比亞、奈及利亞、南亞國家巴基斯坦與西亞國家敘利亞;至於美國,幸運國家是阿富汗、衣索比亞、伊拉克、以色列與約旦;德國的前五大則是中國、哥倫比亞、印度、印尼與敘利亞,但2020年它宣布,那些「抵制改革」、容易發生貪汙並侵犯人權行為的國家將失去優先援助地位,其中,中國的國內生產毛額總值約為德國的四倍,而且貪汙盛行。
就此看來,援助流向與實際需求之間明顯脫鉤。一向以來,援助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治國方略,而且以後可能繼續如此:安全性、地緣政治和貿易。然而,隨著中國越來越深化拿援助計畫連結自家不斷壯大的一帶一路倡議投資方案、隨著美國前總統唐納.川普積極支持一套赤裸裸交易國際參與的方案,加上後意識形態世界的競爭也越來越激烈,這種作為很可能變得越來越公開。
基本必需品
有國家給,就有國家拿。外國援助的全球總值約為一千七百億美元,捐贈國可以用來當作胡蘿蔔,提供態度友好、興趣滿滿或是滿懷畏懼因此值得援助的國家。然而,潛在受惠國不僅競爭一小部分援助,更是挑撥離間捐贈國彼此對立,拍賣自家的忠誠度或議程,並賣給喊價最高的競標國。1956年,當時美國因故撤回資助埃及亞斯文水壩(Aswan Dam)的承諾,蘇聯看到一個贏取具備重要策略意義盟友的機會,馬上跳進來提供金援。
當今,諸如巴基斯坦這些國家也機敏地穿梭美國與中國之間,2018年,當時華盛頓凍結十三億美元援助,北京就回以提供貸款與進一步投資。2006年,經濟學教授伊莉亞娜.庫欣珂(Ilyana Kuziemko)與商學院教授艾瑞克.沃克(Eric Werker)合力在《政治經濟期刊》(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上發表一項名為〈一張安全理事會席位值多少?〉("How much is a seat on the Security Council worth?")研究,他們甚至發現,在聯合國轄下機構中坐上旋轉座椅的國家,不但可以而且真的確實做到獲得更多援助,心照不宣地用來換取它們的選票:每當關鍵議題端上檯面,單單是美國,一年平均就額外增加一千六百萬美元,累積總額足足為四千五百萬美元。
反之,獲取最基本資源則會被排拒、控制並限制,徒為地緣政治利益惹來麻煩。試想其中一個最基本的人類需求;水。特別是氣候變遷耗盡一些現有的供應,並讓氣候炎熱地區的農業變得更不穩定之際,它就變得前所未有的珍貴,因此也就有了策略意涵。我們大有可能在未來看到「水資源戰爭」,但與此同時,將取得水資源的舉措武器化的空間也變得更大了。
因此,2018年印度啟用奇山甘加大壩(Kishanganga Dam)的水力發電站,不僅是為了供電,也是要分流傑赫勒姆河(Jhelum)的水,因為它流入死敵巴基斯坦的領土。這項開發計畫剝奪三分之一傑赫勒姆河流入巴基斯坦的水量。
伊斯蘭馬巴德主張,這項工程違反1960年的一項條約,並設法贏取一項國際裁決,要求印度必須大幅降低大壩的高度。不過值此撰稿之際,巴基斯坦仍對外聲稱印度依舊違約,與此同時,印度則是以犧牲巴國的代價為自己發電。
同理,雖說基輔2014年未能阻止俄羅斯奪取並併吞克里米亞,這塊半島卻得更深度倚賴烏克蘭提供水源。基輔切斷北克里米亞運河(North Crimean Canal)的水道,迫使克里米亞人轉向倚賴自家的水井和水庫,但這些水源正慢慢乾涸。莫斯科不得不花錢出力鋪設管道、鑽探更多水井,但地下水位依舊急劇下降。
在可預見的未來,克里米亞將得解決民生與農業用水短缺的問題。莫斯科大有可能必須花大錢興建昂貴的海水淡化廠,好讓海水可用。這是戰爭?還是犯罪?或者單純只是拒絕補助莫斯科占領這塊半島而已?這種策略競爭的現代風格本質上恰恰難以套用明確定義,而且很容易引爆爭議。至少就目前來說,沒有半個克里米亞人挨餓,醫療體系也完好無缺、運作順暢。
畢竟,水和食物密不可分,水與健康亦然。敘利亞東北部的民兵部隊有土耳其在背後撐腰,2020年,他們幾乎可以肯定是得到安卡拉批准(或者根本就是受到慫恿),開始利用他們掌控的阿盧克(Alouk)水站切斷供水給庫德族占領的地區,超過一百萬人被關押在此。他們的要求是庫德族地區必須供應他們更多電力,但是當地人相信,這是一場更廣泛迫使他們接受土耳其統治行動的一環。
這起事件適逢COVID-19流行病便加劇問題嚴重性,因為勤以乾淨的水洗手是預防疾病重要的保護手段。一個被捲入內戰只能勉強糊口過日的民族幾乎不可能有充裕的抗病毒洗手液。
阻斷醫療資源的獲取是內戰期間讓人沮喪的常見伎倆。事實上,在敘利亞,政府有系統地砲擊、轟炸叛亂地區的醫院和診所,以便懲罰當地人並誘勸他們投降。舉例來說,2018年政府軍隊對著東古塔地區(Eastern Ghouta)發動攻勢,據說僅僅四天密集轟炸,尤其是敘利亞的俄羅斯盟友國派出更先進的飛機與熟練的飛行員,當地的醫院量能馬上驟減一半。結果是諸如小兒麻痺症與結核病等疾病捲土重來。將這項政策擴展到國境之外的族群身上是徹底的不道德,也代表另一個濫用基本人類需求當作治國手段的實例。
除了食物、水和醫療資源,人類還需要什麼?暖氣與燈光,能源是另一道牽引力量來源。當莫斯科還負擔得起關閉接頭,而且掌控市場的能耐還沒有被充足供應的液化天然氣破壞之前,曾有幾次濫用選擇性暫停供應天然氣的手段,為烏克蘭製造壓力。液化天然氣可以裝在油輪中運送,因此遠比只能走傳輸管道的一般天然氣更有彈性。
1994年至2005年,莫斯科刻意壓低能源價格,以便獎勵採取相對友好政治路線的烏克蘭前總統雷歐尼.庫奇馬(Leonid Kuchma),但是當基輔表現出全新的精神獨立,它便採取強制限制供應措施以示懲罰。2006年它斷絕供應烏克蘭和喬治亞,然後在2009年又對烏克蘭故技重施。
在後面這一次,所有從俄羅斯輸向烏克蘭的天然氣都在嚴峻、酷寒的一月份整整中斷十三天,結果也附帶切斷輸往東南歐的天然氣。這一招換來一場全新交易,基輔警告挑戰莫斯科相當危險;雖說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損失據估十五億美元營收,克里姆林宮想必認定這不過是戰爭的代價罷了。
※ 本文摘自《沒有砲火的戰爭:從經濟制裁、文化入侵到網路資訊戰,在世界強權博弈中求生的新形態戰爭指南》,標題為鳴人堂編輯所加,高寶書版授權刊登。
《沒有砲火的戰爭:從經濟制裁、文化入侵到網路資訊戰,在世界強權博弈中求生的新形態戰爭指南》作者:馬克.伽略提(Mark Galeotti)譯者:周玉文出版社:高寶書版出版日期:2023/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