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慧/從母鹿到母豬:化人主義,行不行?
今年初,一張據稱得到年度最佳照片獎的獵豹獵食照曾在臉書上被大量轉發,並搭配了以下的描述文字:
2016年最佳照片獎~(如果…你能承受這樣的痛苦、偉大的母愛,再點進來看)然而攝影者卻陷入了抑鬱不能自拔,兩隻獵豹追一隻母鹿和兩個鹿寶寶,以母鹿的奔跑速度可以輕鬆逃掉這場殺戮,但是她為了讓兩個寶寶能安全逃跑,只能無畏地站著,眼眺遠方逃離的寶貝,即使下一秒她即將被撕成碎片,這是一種本能的愛,能劃過時空跨越生死⋯⋯。
這則新聞不久即被指為造假,因為這個虛構的故事原本就是在國外網路上先傳開的,而攝影師布特格(Alison Buttigieg)本人也早已親自澄清過了。
企圖透過拍攝野生動物喚起保育理念的布特格,曾在個人網站上說明這一系列照片所捕捉的是怎樣的瞬間。首先,在照片中被獵豹制伏的並不是鹿,而是高角羚,又名黑斑羚(Aepyceros melampus)。布特格在肯亞的馬賽馬拉國家公園拍攝到一隻母獵豹攫住高角羚之後,試圖教導牠的孩子如何撲殺獵物,但小獵豹始終不得要領,最後還是由母獵豹來終結這隻高角羚的生命,分而食之。至於拍攝這系列照片的動機,她表示是因為這隻高角羚在整個過程中展現了令人費解的平靜,儘管牠也可能只是因為過度驚嚇而麻痺了,但牠眼神中的反抗卻和無意自我保護的姿態形成強烈對比,像是決心至死都要保持美麗與驕傲。布特格於是說她希望透過照片讓觀者同情這隻高角羚,同時也與她一起見證這不尋常的、令人不安的獵殺場景。
其實,從布特格自己的文字描述中,可以讀出她的些許不忍——例如她形容母獵豹殺死獵物的短短幾分鐘如同永恆般無止盡的漫長——但「真實版本」和令人鼻酸的「為子女犧牲奉獻」網路版,畢竟天差地遠。事件被踢爆之後,自然湧現了各種針對先前以訛傳訛者的嘲笑,而其中有一種聲音頗值得進一步討論:認為這些動不動就受到撼動的「愛護動物人士」太喜歡「腦補」才會受騙,或說他們對於動物也有母愛等人類特質的想像,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想把動物擬人化來投射情感的願望。
人類中心與化人主義
上述的批判,在這則照片的脈絡裡,或許是可以成立的。事實上,已故法國思想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就曾批判過此類「化人主義」1(anthropomorphism)。布希亞反對人們將幻想投射在動物身上,原因在於他認為人類若用自己的符號與論述所構成的霸權去強行解釋動物的沉默,結果並不能讓我們更認真地對待沒有語言的動物牠者,因為所謂的「讓動物說話」,可能只是要牠們在人類的寓言故事中代言一些道德論述,或作為善與惡的隱喻等等。
不過,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布希亞同時也指出,在無涉擬人化的情境裡,我們依然可能強制地要動物提供我們想要的回應,例如「每天要動物從實驗室中傳遞出牠們『客觀的』訊息——解剖學的、生理學的、遺傳學的」。由此觀之,不管是把動物做為文學想像還是科學實驗的對象,重點都是一致的,亦即都不應該任意做出專斷的詮釋,否則一樣都是犯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問題。
然而是否所有的化人主義都是人類中心作祟下的投射呢?亞當斯(Carol Adams)曾經就此作出重要的提醒:像坊間一些餐廳或食品廣告讓豬賣自己的肉,讓牛促銷自己的奶,就是化人主義的負面示範,因為這不但刻意無視肉食的背後必然有動物的犧牲,還塑造出是牠們自己樂意奉獻的假象。相較之下,她認為動物權主義者反而沒有犯下把人類特質強加在動物身上的問題,因為他們關於動物會受苦的種種主張並非化約的化人主義式想像:他們知道動物就像人類一樣是因為人類也是動物,和非人動物必然有共通的特質。
舉例來說,今年母親節前夕,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曾經希望搭上母親節的話題來推動冷門的動保議題,因此召開了「為60萬母豬(親)請命」記者會,指出全國每年有60萬隻母豬終生被迫不斷懷孕產子,卻在狹欄中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因此出現緊迫、沮喪與不正常站立或不斷啃咬欄杆等行為。記者會中並以影片公布了這些慘況,希望政府和民間都能更重視經濟動物的福利,因為唯有如此,目前為數還相當有限的、友善動物的養豬場,才可能慢慢增加,逐步跟上國際動物福利趨勢,採用替代狹欄的飼養方式。此新聞一出現,儘管有調查報告與影片紀錄佐證,但動之以情的訴求,以及母豬是「最偉大卻最不堪的母親」等報導,還是引來了批判的聲浪,而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擬人化 = 無腦 = 煽情」這樣的連結。
化人主義恐懼症
但我們真的需要對化人主義如此避之唯恐不及,認定一旦以擬人化的方式呈現動物,就是不科學的、煽情的投射嗎?很明顯的,「母鹿護子」的烏龍新聞,和「牠們(母豬)也是母親」的動物福利請願,就是化人主義的兩種不同產物,如果我們先入為主地反對所有將動物擬人化的討論,恐怕是陷入了「化人主義恐懼症」(anthropomorphophobia)而不自知。
「化人主義恐懼症」是由美國動物學家格理芬(Donald Griffin),將化人主義與恐懼症兩個字連起來所創造的新字。他發現化人主義幾乎成為一種很普遍的禁忌,人們害怕一旦認同「非人動物也能經驗如恐懼這類的主觀情感,或能有意識地思考,即使是最簡單的那種,例如會認為食物被置放在某處」,就可能被指控為過度感性,這種恐懼的心態使得人們,特別是科學家,會盡可能地迴避化人主義。2倡議動物權的女性主義者則提醒人們注意這種恐懼背後的笛卡爾式二元論與父權思想,因為其中有著過度崇拜理性的傾向,打壓了被視為女性化的感性特質。
事實上,在貝考夫(Marc Bekoff)所編的《動物權與動物福利小百科》中,早已將化人主義與「嚴謹的化人主義」(critical anthropomorphism)區隔開來,而後者是建立在「我們對物種的自然歷史、知覺與學習能力、生理結構、神經系統以及先前的個體歷史都有所知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如果化人主義的陳述是出自內省、以類比方式進行推理與詮釋性的分析,或是以動物所處的情境與行為為基礎,那麼這樣的化人主義非但不能算是一種誤導,反而有助於我們去拓展對動物的理解;即使我們永遠不可能直接去經驗動物的感受或得知其想法,但嚴謹的化人主義至少可以幫助我們針對動物行為提出問題,並進一步做出假設。
綜而言之,駁斥化人主義的理由如果只是基於「動物不可能擁有像人類一樣的特質」,不但失之武斷,也過於傲慢。誠然,「迪士尼化」式時而浪漫化時而扭曲動物形象的單向情感投射恐怕只是一種人類的「腹語術」,而讓廣告中的母雞像康康舞女郎般伸出鮮嫩多汁的大腿,更是對性別與動物議題的雙重漠視。但我們依然不能忘記,在有些情況下,「化人主義」與其說是擬人化的投射,不如說是還動物一個公道,是去承認那些牠們原本就擁有、卻被人類否定的能力,例如,感受痛苦的能力。
- 文:黃宗慧,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曾任《台大文史哲學報》英文編輯、《中外文學》總編輯,編有《台灣動物小說選》(二魚文化出版),合編有《放牠的手在你心上》(本事文化出版);書評、文化觀察及動物保護議題之專欄散見報章雜誌。學術專長領域為精神分析與動物研究,個人研究興趣則為家中七貓與二龜的日常生活點滴。
- 化人主義(anthropomorphism)這個字是從它的動詞anthropomorphize衍生而來,而這個動詞又是由希臘文的「人」(anthrōpos)與「變形、變化」(morphē)兩字組合成的。將anthropomorphism一詞譯為化人主義,係根據《動物權與動物福利小百科》一書的譯法:「就廣義而言,化人主義指的是從人類的角度對非人的客體所做的思考。把人的特質比附到非人的身上」。詳見該書頁74-75。在中文的語境裡,化人主義也常被譯擬人論,但如此有時會與「擬人化」(personification)一詞難以區隔,無法凸顯化人主義在動物研究領域中特殊的意義。擬人化,可以是指用人的特質形容非人的事物(例如以「春天後母心」形容四月多變難測的天氣),也可能指讓抽象的特質以人的形象出現(例如中世紀道德劇《每個人》裡,主角所遇到的其他角色如知識、友誼、善行等,都和名為每個人的主角一樣,是擬人化的結果)。
- Donald R. Griffin, “Foreword,” Interpretation and Explanation in the Study of Animal Behavior. Volume 1: Interpretation, Intentionality, and Communication, ed. Mark Bekoff and Dale Jamieson (Boulder, CO: Westview, 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