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葆真/人們為何愛看動物影片?——動物影像的再現與情感連結
英國作家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的名著《愛麗絲夢遊仙境》中有隻會笑的柴郡猫(Cheshire Cat),其形象來源為當地俗語「笑得跟柴郡貓一樣」(grin like a Cheshire cat)。這隻貓具有隱身的特殊能力,但貓臉上的笑容卻不會隨著其身體而消逝。相信看過卡通版《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人印象最深刻的畫面,就是這隻紫色的貓在融入夜色後,所留下那一抹略為詭異的微笑吧。
我們或許會覺得這隻創作於十九世紀中葉的虛構生物十分獨特,其實仔細觀察當下的生活時空,卻發現牠似乎無所不在。比如視頻網路上由大眾自行上傳、數之不盡的動物影片;社群網站上,也有不少社團專門分享動物圖像;有些線上新聞媒體還專闢動物影像專區,用一支支可愛動物的短片「撫慰人心」。
這些動物影像常常會另外配上文字說明,或是搭以各種旁白、字幕、表情特效,如臉上三條線、綠色霧團籠罩臉部以表尷尬、額頭滴下冷汗等,來提示片中動物的情感狀態。一隻隻或許沒什麼特殊情緒的貓,可能因此被呈現為「厭世」;一隻隻沒明顯情緒波動的狗,也可能因此被配上「超開心、最喜歡主人了」的字卡。
由於這些影片的長度通常很短(數分鐘甚至數秒),只能擷取動物生活中的某個面向,無法完整呈現某些需透過較長時間觀察才能得知的動物身心狀態,導致動物的情感狀態常有被單一化的可能。
我們不禁要問:在瀏覽了大量類似的影片後,觀者到底看到了什麼?這些點擊率可達成千上萬的影片,究竟有何吸引之處?
被抽離的動物情感
在此,我無意批評動物影片拍攝者或者動物影片本身,也無意否認動物影片中呈現動物情感的能力。只是我們必須體認到,在看了千百次由千百隻不同的米格魯小獵犬所上演的可愛餵食秀、午睡秀後。這些影像在數量極多且片長極短的雙重催化下,其動物情感可能也像柴郡猫的笑容,分離、剝落於動物的形體。
也因此,不同於傳統藝術史對於動物圖像最常採取的跨文本分析、圖樣學解讀(狐狸代表狡詐的特質、獅子代表英勇的特質等),當代媒體中的動物影片,在我們對於這些動物影像投射擬人化情感的同時,也逐漸將「情感」本身視作一個完整的有機體,可被抽離、獨立存在、運行於動物身體之外。
這種現象或許並不只存在於動物影片,在情感經濟的大脈絡下,「情感」本身往往是獨立的存在,並作為一種「商品」來販賣。比如:在知名連鎖咖啡店消費就如同買到了優越,投幣扭扭蛋就像買到了療癒,購買手作食品似乎也買到了「媽媽的暖心」。這些實體物品所帶來的種種情感經驗,或許才是真正的「商品」,而物品本身實為配角。
動物影片能讓人產生情感連結嗎?
當越來越多動物逐漸從我們身邊消失,生態紀錄片、動物卡通、動物文學等不同媒介,如何能讓人與動物之間產生日常生活中缺席的情感連結?甚或,如何透過閱讀與觀看,進而促成某種動物保育、友善環境觀念的推廣?這是傳統動物研究在「動物再現」這一領域中,常被探討的重要課題。
如同前面所述,因媒體特性與經濟運作模式的關係,感情與形體逐漸「靈肉分離」,那麼觀看這些動物影片,是否還能提供我們感受動物的可能?又或者我們所產生連結的對象根本不是動物本身,而是某種無形的「感受」而已呢?若此分離已然成為常態,是否有任何讓形體重新現形的觀看方式?
一般而言,屠宰場影片最能讓觀者感到再現動物的實體存在,鮮血滿地、肚破腸流、哀鴻遍野等場景,讓人們很難無視這些影像衝擊,甚至還會因此產生生理上的不適。然而,網路上瀏覽量龐大的動物影片,絕大多數不會傳播這種慘不忍睹的動物影像。
▲《腦筋急轉彎》預告片。
若截斷情感與形體的連結呢?
近年來動畫片提供了我們一些想像的可能,例如2015年的《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女主角喜怒哀樂等五種情緒被擬人化為五個不同個體。雖然這些個體是獨立的,卻仍然直接影響女主角的身心健康,故可能只算得上半套的心物分離。
2017年的《表情符號電影》(The Emoji Movie)則直接將手機中常用的表情符號作為主角,個別情緒在極簡的有限形體狀態下活動,這是情感與肉體更為徹底分離的再現手法。雖然影響一部電影叫好叫座與否的因素眾多,但《腦筋急轉彎》當年全球狂賣並在獎季大獲全勝,反觀《表情符號電影》票房慘澹,且被影評人普遍選為當年最爛電影之一。這樣的天壤之別,或許可視為大眾集體潛意識對「心物分離」的反抗?
雖然我們因此推論人們普遍偏好《腦筋急轉彎》中較少程度的分離,但片中將情感視為獨立個體的設計而備受讚揚,況且,單一劇情長片與上萬部的網路短片之間是否真能相互比較?
再現不一定能夠連結現實?
是否又還有其他重現動物形體的選項呢?我們或許可以回到柴郡猫的影像中找尋一絲線索。由於其笑容有著月弦的弧度,夜晚爬上樹枝的柴郡貓在身體消失之後,其所遺留的笑容不僅是獨立的情感符碼,或許也可視為高掛星空的缺月。
若將整個背景畫面進一步納入考慮,缺月更可視為夜空的微笑。因此,情感的載體雖然不是原先的柴郡貓臉,但似乎又有了重新組構的可能,而不至於完全消逝。甚至所謂情感符碼本身也不盡然能夠單獨存在,立即有被賦予具象形式與內容的可能。
有別於前述兩種途徑,這種不輕易讓物體消逝的解讀模式,要求觀者更積極參與影像的解讀,甚至形塑。若說在後現代以降的影像機制中——尤其是當前假新聞當道的「後真相時代」——我們無法再天真地認為再現與現實之間有著牢不可破的連結與對應,但或許這種觀影方式,能讓我們在形體消逝之後,仍得以將情感連結到另一個載體的可能。
就算最終導致「牛頭對上馬嘴」「貓嘴變成月亮」的結果,但卻也提供了我們在永無止盡的影像洪流裡,抓緊一絲物質意義的機會。至於那些向觀者開放的影像,又要如何才能重新讀出原先動物的身影?(如在某個月亮影像中讓柴郡貓再次現身),或許得端看每個人願意貼近動物、想像動物到什麼程度了。
▲《表情符號電影》預告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