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手套、「臭鮑魚」和餵母乳:父權社會的「好意」為誰好? | V太太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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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手套、「臭鮑魚」和餵母乳:父權社會的「好意」為誰好?

4月中旬,德國兩名年輕男性「發明」、專門為經期女性所設計的個人衛生用品「粉紅手套」,引起輿論不滿。圖為衛生棉條。 圖/路透社
4月中旬,德國兩名年輕男性「發明」、專門為經期女性所設計的個人衛生用品「粉紅手套」,引起輿論不滿。圖為衛生棉條。 圖/路透社

4月中旬,德國的女性在社群網站憤怒了,起因是一項由兩名年輕男性「發明」、專門為經期女性所設計的個人衛生用品——粉紅手套(pinky gloves)。兩位發明人在德國創業真人實境秀《雄獅洞穴》(Die Höhle der Löwen,類似於美國節目《創智贏家》)上介紹這款商品,企圖招募投資,也成功地獲得其中一位男性投資人以三萬歐元的金額換取公司20%的股份。

然而節目播出後,卻在社群網站上引起德國女性的憤怒與抗議,兩位發明人在Instagram發表聲明後也未能平息輿論,最後決定暫時中止該產品的製造與銷售。

女性知心人?

「粉紅手套」顧名思義,是一副粉紅色的一次性使用乳膠手套,而根據兩位發明人,它的功用是讓經期中的女性可以「衛生又不引人注意」地移除並丟棄棉條和衛生棉等經期用品。女人可以在移除經期用品前戴上手套,隨後再將手套反折,讓手套變成一個小袋子,便可以無縫包裹住棉條或衛生棉,遮擋住經血的顏色與氣味,如此一來,丟棄在垃圾桶中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自詡為「女性知心人」的兩人指出,他們的目的是「在特別辛苦的日子裡,讓女人的生活簡單些」,因為他們聽過很多經期如何影響女性日常生活的例子,不少女性甚至會因為擔心外出時不方便如廁和更換經期用品,而選擇「完全放棄外出和自己的興趣」。

兩人也說,他們在軍隊服役時留意到,女性同僚為了遮掩經血和氣味,必須用衛生紙包裹棉條,而倘若垃圾桶未能及時被清理,就會有氣味和美觀問題。因此這項商品特別適用於外出的女性,不論是旅行還是工作,尤其當公共廁所不一定有衛生紙或乾淨水源的時候,更為「實用」。

然而,面對這樣的「好意」,德國女性卻不買帳。許多人認為,這是典型的「月經羞辱」(period shaming),兩位發明人試圖藉著月經長期以來承載的汙名,來賺女人的錢(這項商品並不便宜,定價為48只手套近12歐元),而在世界上許多女性仍面臨月經貧窮1月經在許多國家和地區被視為禁忌的當代2,這樣的商品無疑強化了「月經等同汙穢,是女人不能說出口的秘密」的思維。

更「畫龍點睛」的一筆則是特別將手套設計為粉紅色的,這不僅讓人想到,一直以來衛生棉廣告總是會用藍色或透明無色的液體代替經血,彷彿經血不能見人;與此同時,「女性=粉紅色」更是一個古老到不能再古老的性別刻板印象3

根據兩位發明人,「粉紅手套」的功用是讓經期中的女性可以「衛生又不引人注意」地移除並丟棄棉條和衛生棉等經期用品。 圖/取自pinky gloves官網
根據兩位發明人,「粉紅手套」的功用是讓經期中的女性可以「衛生又不引人注意」地移除並丟棄棉條和衛生棉等經期用品。 圖/取自pinky gloves官網

承載汙名的女性生理現象

讀到這裡,或許有人會認為女性主義者又再次無限上綱,畢竟出門在外難免會遇到沒有衛生紙和清水的情況,而從防止細菌感染的觀點看來,女性確實可能有此需求。然而,首先最直接明瞭的問題在於,如果真的有女人不想要直接用手接觸棉條或衛生棉,一般的橡膠手套不就夠用了嗎?何苦還要特別購買「女性專用」的「粉紅手套」?

其次,滿足少數女性的特定需求,並不等同於將一項商品以「為你好」的名義打造成所有女性都需要的物品。在「粉紅手套」的語境裡,女性不只恐懼自己的經血,更被這樣的恐懼深深限制,無法自由行動(彷彿女人一個月總有這麼幾天會徹底無能、無行動力)。更甚者,女性的正常生理現象成為一種公共衛生上的「汙點」——我們的經血不夠美觀,會造成其他人(也就是男性)的不適與噁心,因此我們有義務要讓自己變得更為「整潔乾淨」。

此外,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就算細菌感染真的是女性的憂慮,那麼「粉紅手套」是最理想的解決方法嗎?既然月經是世界上一半人口都有的自然生理現象,更合理的做法難道不是改善公共的如廁環境,例如加強清理、提供免費衛生紙甚至是消毒液,讓人們可以更安心、舒適的上廁所嗎?

畢竟說到底,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經濟能力得以負擔這樣的一次性手套,而如果我們真正關心的是女性的衛生健康,那麼把責任加諸到個別女性身上,讓女性以個人資本決勝負,顯然不是公平的做法。更別提,居住在缺乏清水與公廁的地區的女性,往往連綿條、衛生棉也難以負擔,何況是這樣的手套,因此為了女性健康,更優先的政策應該是投入公共衛生建設並提供免費的經期用品。

最後,我們也不得不問,這樣的需求是怎麼產生的?除了客觀條件不足以外,這類商品也同時在暗示著,女性的經血非常噁心,最好不要觸碰,更不該讓人看到。更進一步說,棉條與月亮杯等置入身體的經期用品也長期飽受偏見,因為針對女體和性的禁忌,女性經常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陌生,於是對許多女性來說,需要將手伸入自己的陰道始終被打造成不乾淨、不健康甚至不道德之事,年輕女性更往往被「處女不能用」這樣的言詞恐嚇。

因此,「粉紅手套」可以說是完美地結合了父權社會為女性身體所打造的各種規範:包括女性和自己的身體必須要「保持距離」;經常觸碰自己的性器官對女性來說是不道德的行為;以及如月經等女性身體現象被看作汙穢的禁忌,甚至是一種恥辱,女性必須要極力掩藏它們,以免讓男性同胞們感到不自在。

在「粉紅手套」的語境裡,女性不只恐懼自己的經血,更被這樣的恐懼深深限制,無法自由行動。更甚者,女性的正常生理現象成為一種公共衛生上的「汙點」。 圖/美聯社
在「粉紅手套」的語境裡,女性不只恐懼自己的經血,更被這樣的恐懼深深限制,無法自由行動。更甚者,女性的正常生理現象成為一種公共衛生上的「汙點」。 圖/美聯社

女性身體的封印

這種把女性身體形塑為羞恥,進而以此牟利與進行管制的行為並不少見。例如日前台灣就出現衛生棉品牌推出一則針對陰部清潔劑的臉書廣告。圖片裡是一張鮑魚照片,搭配說明寫著:「臭鮑魚,直到我遇到了XX清潔劑,才變得又香又亮。」這則廣告引起許多女網友的反彈,指出其一方面傳遞了錯誤的資訊,二方面更強化了一種對女體不切實際的想像。

女性的性器官經常面臨錯誤的想像和要求,例如粉紅色的陰戶、堅挺的乳房等等,這些想像和要求其實扮演著衝突又互補的兩種目的,它們一方面把女人的身體部位打造成本質上羞恥、骯髒的存在,另一方面則藉由這樣的汙名,來對女人執行嚴格的身體管控,要求女人為這些身體部位付出格外多的關心和照顧,好讓它們變得「不噁心」。

在這些行銷手段中,女性的身體被加上一層又一層的封印:我們的身體既珍貴又骯髒;我們需要和身體保持距離,卻又必須要對它們時時刻刻珍貴保護,否則就會變成不合格的女人;我們的性器官在某些時候必須要性感可慾,在某些時候又必須呈現出神聖的樣貌,不能被賦予任何一點性意味。或者更正確的說法是,我們的身體只有在父權社會允許的條件之下,才能展現出特定的樣貌——神聖或噁心,性感或淫蕩。

另一個可供我們思考的經典情境就是餵母乳。近年來在特定育兒文化的鼓吹之下,親餵母乳成為不可被挑戰的育兒標準4,但與此同時,哺乳的母親卻受到嚴格的管制,必須在特定的地方,呈現出特定的「姿態」。餵母乳的女人必須讓大家都知道她在餵母乳,好成為人們眼中一個盡責的母親(相對地,不這麼做的女性會遭受到嚴格的、不合比例的譴責),但她卻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她餵乳的身影。

▲ 日前台灣衛生棉品牌推出一則針對陰部清潔劑的臉書廣告,引發批評。

女人的身體並不丟臉

日前便有網紅母親因為上傳自己的哺乳照而遭到批評,認為她過度「裸露」,也有評論認為,「餵母乳是好事,但自己知道就好,不用給別人看」。

在這些批評中,我們看見的是,女體必須承擔特定的功能與職責,而且這些功能會被打造成神聖的任務,但與此同時,女體本身又是極度羞恥的存在,展露身體的女人不合宜且丟臉。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察覺,和此羞恥感緊緊連結的是,女性的身體如何被高度的「性化」,因此當女性的性在父權社會受到高度管制之際,展露身體就是展露性,而女性並沒有展露性的自由,因此這麼做就是不道德。

比方說,在對抗把女體「抹黃」的批評時,某些「護航」該母親的言論就會特意將這些照片「洗白」,強調這些影像「一點都沒有性意味、一點都不色情」。然後,為什麼餵母乳的照片就不能性感呢?就算有人因為這些影像產生慾望,只要不侵害當事者或其他人的意願與性自主,又有什麼問題?這種試圖將這些女體「去性化」的思維,彷彿只要這麼做就可以讓女體和其功能維持一種神聖的地位,說白了,和將女體抹黃的邏輯其實同源,都是父權社會對女體樣貌和呈現方式的規範和限制。

關心性別議題的讀者或許仍記得,幾年前「解放乳頭」運動曾風靡台灣的網路社群,當這項倡議行動積極要求還給女性身體自由與自主權時,也出現過類似的言論,強調這些被展露的身體都是「藝術」,無關慾望,更不屬於「色情」,人們應該以「純潔」的眼光看待。

然而,這樣的說詞其實限縮了女體的詮釋和想像,因為性本身並不汙穢,更不會讓女體變得骯髒。相反地,當我們刻意切割女體與性,反而才是把性當成女體的原罪,並以此合理化父權社會對女體的管制。

日前有網紅母親因為上傳自己的哺乳照而遭到批評,認為她過度「裸露」。示意圖。 圖/法新社
日前有網紅母親因為上傳自己的哺乳照而遭到批評,認為她過度「裸露」。示意圖。 圖/法新社

小結

最後,從粉紅手套到陰部清潔劑,再到如何「正確餵母乳」,這些事件其實反映出同一種行為模式,也就是父權社會及當中的男性,往往認定自己有資格指揮、教導女性如何理解、照顧、管理自己的身體與生活方式,就算男性本身並沒有這些器官與身體經驗,就算他們對這些生理現象所知甚少,也依舊不妨礙他們肯定這種資格感。

在這種資格感之下,女人被視為無能的,不被允許和自己的身體親近接觸,也不能討論自己的身體經驗。

女人儘管是自己身體的擁有者,卻不能是決定者。只有在父權社會核准的情況下,才能為自己的身體發言,父權社會則透過各種健康、衛生、「愛自己」的話術,說服女性以特定的方式理解、詮釋並處理自己的身體和生理經驗。筆者深切希望,作為女性的我們,能早日拿回身體的主動權,而或許第一步就是從不為經血和乳房感到羞恥開始。

女人儘管是自己身體的擁有者,卻不能是決定者。只有在父權社會核准的情況下,才能為自己的身體發言。示意圖。 圖/路透社
女人儘管是自己身體的擁有者,卻不能是決定者。只有在父權社會核准的情況下,才能為自己的身體發言。示意圖。 圖/路透社

  • 也就是女性在經濟上沒有辦法負擔生理期用品的費用。
  • 例如經期中的女性無法進出如寺廟等公共場所,或參與特定儀式和活動。
  • 另一個讓許多人反對此商品的原因乃是不環保,由於手套為一次性使用,這表示會製造大量的塑膠垃圾。
  • 筆者並不認同這一套絕對的育兒標準。親餵母乳固然有其好處,但這些好處也經常被過度強調與誇大,變成女性成為「好母親」必須符合的資格,然而這種單一標準卻對許多無法、不願餵母乳的女性造成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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