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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禮涵/借鏡東亞與東南亞的死刑之途:台灣的迢迢漫長廢死路

儘管菲律賓法律上已經確立了死刑的廢除,杜特蒂總統卻仍以法外處決的方式做出對生命權極致的剝奪與輕賤,甚至在其2016年的就任年與2020年都提出過希望恢復死刑的法案。 圖/美聯社
儘管菲律賓法律上已經確立了死刑的廢除,杜特蒂總統卻仍以法外處決的方式做出對生命權極致的剝奪與輕賤,甚至在其2016年的就任年與2020年都提出過希望恢復死刑的法案。 圖/美聯社

▍上篇:

為何不少亞洲國家的死刑仍在?向世界反死刑大會取經與反思

(※ 文:羅禮涵,台灣廢除死刑推動聯盟倡議專員)

菲律賓:廢死國的法外處決文化,如何使廢除死刑不可逆轉

談到菲律賓的人權問題,不難聯想到杜特蒂前總統的毒品戰爭(drug war)。杜特蒂在2016至2022年的任期內,為了解決毒品氾濫問題,授權警察及軍隊可以以法外處決的方式,殺害疑似毒品使用者及持有者,許多研究數據指出,如此蠻橫的掃毒政策,一共造成至少數千至數萬名人民的死亡,而其中多為階級弱勢、貧窮者。

菲律賓於1986年簽署《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ICCPR),並在1987年廢除死刑。然而因犯罪率居高不下,菲律賓曾一度恢復死刑並重啟執行。直到2006年國會才再度通過廢除死刑法令,並於隔年(2007年)簽署旨在廢除死刑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二任擇議定書》(Second Optional Protocol to the ICCPR),才真正確認了死刑制度的終止,做出不再走回頭路的宣示。然而,儘管法律上已經確立了死刑的廢除,杜特蒂總統卻仍以法外處決的方式做出對生命權極致的剝奪與輕賤,甚至在其2016年的就任年與2020年都提出過希望恢復死刑的法案。

因此,如何避免重新確立的廢除死刑再度被逆轉,是這次大會上菲律賓聚焦的主題。前菲律賓國家人權委員會委員,現為亞洲反死網絡(Anti-Death Penalty Asia Network, ADPAN)執行委員的Karen Gomez Dumpit和我們分享菲律賓的狀況。杜特蒂任內曾兩度提出恢復死刑的法案,儘管國會並未通過,但仍帶來人權挑戰的隱憂。Karen Gomez Dumpit接著說,就她的觀察,公政公約和第二任擇議定書的簽署,某程度是一個很好的防護盾牌,用來對抗呼籲死刑重啟的聲音。在這層保護之下,菲律賓得以保住不再走回頭路一途。

持續加強正確訊息的傳遞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包含過去幾年間的法外處決並未有效壓抑犯罪或毒品猖獗,反而是對於貧窮者更進一步迫害。此外,當提供死刑之外替代方案,民調中支持死刑的比例會大幅度的下降。最後是透過國際參與、串連,建立國際網絡的團結,也讓國際間更清楚知道菲律賓的狀況,適時地對於法外處決等人權迫害的行為進行施壓,也同時鞏固人權意識和價值,是Karen Gomez Dumpit認為現階段菲律賓可以持續努力的方向。

前菲律賓國家人權委員會委員,現為亞洲反死網絡(Anti-Death Penalty Asia Network, ADPAN)執行委員Karen Gomez DumpitKaren Gomez Dumpit於大會上演講。 圖/台灣廢除死刑推動聯盟
前菲律賓國家人權委員會委員,現為亞洲反死網絡(Anti-Death Penalty Asia Network, ADPAN)執行委員Karen Gomez DumpitKaren Gomez Dumpit於大會上演講。 圖/台灣廢除死刑推動聯盟

緬甸:軍政府四十年後重啟死刑,死刑成功作為政治目的的工具

緬甸在2012年嘗試走向民主化,在2015年緬甸首次民選總統,到2020年緬甸議會選舉,皆由翁山蘇姬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獲得勝利。然而才剛起步的民主進程很快地就瓦解了。軍政府在2021年,以選舉不公為由發動政變,將陳情、抗議,和言論自由的行使入罪化,也限制了網路使用,阻止消息在國際間的流通,扼殺了十年來民主的進步。

在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擔任亞洲區緬甸研究員的Manny Maung在大會中提到,軍政府大規模逮捕示威者,且其中多數為大學生。這群大學生在過去十年來享有民主和自由、體會過出國讀書的生活、經歷了網際網路的普及使用,他們不甘於生活一夕之間受到大規模的限制與監控,成為政變中站到最前線的人,也受到了慘絕人寰的對待。

緬甸軍政府在2021年處死了四位人權運動者,重啟了停止四十年的死刑執行。當中包含一位是非常有名、長期深耕於人權議題的民運人士;其中一位甚至是過去的議會部長。軍政府展現出其能夠無所畏懼地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試圖灌輸恐懼的意念,以殺雞儆猴的作法勸退其他的示威者,鎮壓所有反對的聲音。

Manny Maung接著說,在大會中我們多次聽到死刑是「不可逆轉的」(irreversible)、是「應該受到譴責的」(reprehensible),但她想提出一個字,叫作「有罪不罰」(impunity)。緬甸現在就是這種狀況。

軍政府的所作所為,似乎是在國際社會的默許之下進行。國際輿論沒有給予軍政府足夠的責難和壓力,國際機制也沒有啟動來追究侵犯人民權利的國家,這也讓軍政府可以肆無忌憚地將暴政、死刑作為政治工具(political tool)。最後她也分享到,死刑制度並未在過去民主的十年間,從緬甸的法律中徹底移除。儘管已經長達四十年不曾使用,但是誰也沒有預料到,它在任何時候、任何情形,被突然的重啟,作為掌權者謀利的工具。這是一個艱難的教訓。

緬甸軍政府在2021年,以選舉不公為由發動政變,將陳情、抗議,和言論自由的行使入罪化,也限制了網路使用,阻止消息在國際間的流通,扼殺了十年來民主的進步。 圖/美聯社
緬甸軍政府在2021年,以選舉不公為由發動政變,將陳情、抗議,和言論自由的行使入罪化,也限制了網路使用,阻止消息在國際間的流通,扼殺了十年來民主的進步。 圖/美聯社

馬來西亞:廢除唯一死刑的臨門一腳,Nagaenthran案帶動新的討論

馬來西亞原本有望在今年底通過廢除唯一死刑(mandatory death penalty)法案,並於明年(2023)生效,然而隨著議會於十月間散會,該提案確定無法在今年過關。

馬來西亞是為數不多仍保留唯一死刑的國家,在馬來西亞有包含販毒、謀殺等11項罪名適用唯一死刑,亦即法官除了判處死刑外,沒有其他自由的裁量權。

回顧馬來西亞近年對於死刑的態度,在2018年,希望聯盟曾做出承諾,若當選將廢除馬來西亞的死刑制度。後來希望聯盟勝選了,也確立了他們廢除死刑的立場:自2018年10月至今,馬來西亞停止了所有的死刑執行。儘管沒有發佈正式的停止執行法案(moratoruim),但是新政府對於死刑存廢態度已昭然若揭。

然而這樣的堅持很快地就碰上了挫折,在不敵民意及其他政黨的抵制之下,2019年政府改口說將不會廢除所有的死刑,僅以「廢除唯一死刑」做為方向。其後的兩年,陸續出現政治動盪、內閣改組、COVID-19疫情勢虐等政治和民生問題,死刑這一題直至2022年,因為Nagaenthran K. Dharmalingam的案件,才又再次浮出水面。

Nagaenthran在2022年遭新加坡政府執行死刑。他是一名馬來西亞人,因2009年的毒品案件被判死刑。在今年執行呼聲高漲前,有許多政治人物、民間團體、國際連署,皆希望新加坡政府能槍下留人,且能審視本案的諸多瑕疵,包含Nagaenthran處於心智障礙邊緣、逮捕和受審時沒有受到公平審判等。馬來西亞總理和外交部長甚至兩度發函新加坡政府,請求不要執行本件死刑案件,然而最後救援Nagaenthran的運動仍然宣告失敗。

這起案件帶動馬來西亞的另一種討論聲音:「在我們國家都仍存有死刑問題的情況下,我們要如何要求鄰國(新加坡)不要執行?」

Nagaenthran是一名馬來西亞人,因2009年的毒品案件被判死刑。在今年執行呼聲高漲前,有許多政治人物、民間團體、國際連署,皆希望新加坡政府能槍下留人,最後救援Nagaenthran的運動仍然宣告失敗。 圖/美聯社
Nagaenthran是一名馬來西亞人,因2009年的毒品案件被判死刑。在今年執行呼聲高漲前,有許多政治人物、民間團體、國際連署,皆希望新加坡政府能槍下留人,最後救援Nagaenthran的運動仍然宣告失敗。 圖/美聯社

回到台灣,看向南韓與蒙古,我們的廢死之路應該長成什麼樣?

這次去到世界反死刑大會,聽了許多國家的分享。回顧台灣,曾經歷短暫的停止執行死刑(2006至2009年),然而,可惜的是這個停止只維持短短四年,沒有如南韓般,因為超過十年以上沒有執行,而成為實務上廢除死刑的國家。

亞洲的另一個比較少被談及的國家:蒙古,已於2017年成為東亞第一個法律上廢除死刑的國家。蒙古曾經歷長時間的獨裁的統治,於1990年蘇聯放棄對蒙古的控制後才走向民主。他們也曾經歷高度的民意支持死刑,但透過公眾教育、國會遊說,最終說服國會通過廢除死刑的法案。這和台灣其實有非常多的共通點,台灣雖在1987年解嚴,不過,在過去甚或現在都受到國民黨和中國勢力不小的壓迫。

蒙古認為廢死是轉型正義的一環,以避免獨裁政權濫用權力。這也和緬甸的經驗類似,唯有死刑徹底從法律中廢除,才能避免哪一天突然成為獨裁者的政治工具。這是飽受中共威脅的台灣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再者,許多人也會舉出台灣多數民意支持死刑,但在中研院的研究中亦指出,倘若正確傳遞死刑資訊和替代方案的選擇下,支持死刑的人數會顯著下降。而這需要仰賴更多的公眾教育。

此外,在廢死聯盟2021年出版的立法委員對死刑意向的調查中,也顯示其實在國會中並不真有那麼高比例的民意代表支持死刑,這表示我們並不是完全不可能像蒙古一樣,有一天國會可以通過廢除死刑法案。

閉幕典禮後的廢除死刑小遊行,死刑平反當事人謝志宏(中間)也參與其中。 圖/台灣廢除死刑推動聯盟
閉幕典禮後的廢除死刑小遊行,死刑平反當事人謝志宏(中間)也參與其中。 圖/台灣廢除死刑推動聯盟

然而,還需要努力的是,我們能不能選出一個堅定支持廢死的政治人物,透過他的影響力,帶領台灣走向廢除死刑?

帶領蒙古走向廢除死刑的前總統Tsakhia Elbegdorj在大會上提到,蒙古人對司法的信任不高(這也和台灣的數據接近),那為什麼我們將給予政府如此大的權力去殺人?「如果有壞人去殺人,我們事前想盡辦法在警政系統、社福體系來阻止,但有時候仍然無法避免而釀成悲劇。可是這時候我們還來得及避免另一起死亡,我們可以避免國家再去殺人,死刑是國家殺人。」他在大會上這麼說,並獲得全場的掌聲。

許多人會說美國、日本還有死刑,卻不願意看向歐盟所有國家都已廢除死刑,非洲多數國家也朝向廢除死刑邁進。亞洲亦有南韓、蒙古可以做參考。甚至,亞洲仍有部分國家會以台灣作為參考和指標,「台灣都還沒有廢死,為什麼我們要?」這也是在大會上與其他亞洲國家的工作者交流時,聽聞這樣的話持續流竄於亞洲其他國家間支持死刑民眾的耳語。

也有許多人會說,同性婚姻的通過,是台灣在亞洲點亮民主燈塔的里程碑。然而在「廢除死刑」的部分,我們是不是可以有一樣的進程。落實國際公約對生命權的保障,借鏡亞洲其他國家的經驗,望向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的經驗。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廢除死刑也能成為指日可待的一件事。

台灣團參加世界反死刑大會。 圖/ECPM
台灣團參加世界反死刑大會。 圖/EC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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