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樹/防洪沒有保固期,保證「永不淹水」才是詐騙話術
水患剛過時就要談理性、科學,一定會有人覺得我在講幹話,所以您認為科學家只會講理想的幹話、沒有同理心,建議就別看這篇了。此外,如果您對以下的認知深信不疑,任誰也無法改變您的想法的話,也建議您看到這邊就好:
- 總統和行政院長應該要第一時間去看災區體民所苦,而不是坐鎮災防中心。
- 會淹水一定是政府腦包、不懂治水,白白浪費千百億治水預算!
- 不是說建立海綿城市就能防洪嗎?建設到哪去了?
- 這不是颱風,怎麼會淹成這樣?什麼低氣壓的怎麼會比颱風嚴重?
畢竟在認知落差如此大的情況下,筆者無法預期如何進行災害管理的溝通與討論。但如果您想再多了解一點關於極端氣候災害、要如何看待政府對水災的防治,以及如何嘗試自保自救,我們還是必須要回到「淹水的成因和因應」談起。
「雨下在哪邊都一樣會淹水」是事實,但為什麼從政府官員口中說出來,會被當作是幹話呢?因為,確實有些事情是可以預先做的,但並不是單單只有「硬體建設」。所以如果此時有政客跳出來打包票說:「我來就可以保證不淹水」,就算他是大禹再世,這還是句幹話,等到那個政客上了台,還是會遇到一樣的問題的。況且,大禹當初也未必真把水治好了,所以像是這樣以大禹治水來評斷現今政府治水不力的論調,更是幹話中的幹話。
歷史課本和童書上沒告訴你的大禹
大禹治水,或許已耳熟能詳:大禹他爸鯀花了好多年,用築堤防堵的方式仍無法止住洪水氾濫,而且送了老命(但此說法不一),屈原後來還在《楚辭》〈天問〉中替他說兩句公道,可惜多數的書上也少有著墨。換了大禹來做後,他走訪各地、實行疏通排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最後解決了洪水問題,也因此當上了天子共主,創建了夏朝。不過,你真的相信「不再有洪水」完全是大禹的功勞嗎?從目前一些研究的角度來看,比較有可能的情況是:大禹是個很幸運的水利署長,因天時地利人和,從政之路自此平步青雲(誤)。
為什麼這麼說?從一篇2005年在中國發表的古氣候研究中便提出了一種看法。古氣候顯示在西元前4200年~西元前4000年間,是全球多處發生氣候異常的時期,而在西元前4000年之後,氣候趨於正常。因此從科學的角度合理推論,除了一方面大禹改變了治水之道以外,自然環境的變化如洪水發生頻率降低、河道逐漸穩定不再改道、天然的植被穩定生長而有了水土保持,也可能是洪災減少的原因。此外,再近一點的研究也指出當時曾有地震、堰塞湖崩潰等現象,帶來了非常極端的洪水事件。從上述兩種洪水來源來看,要將這樣危及民生的大規模洪水給消除,是不可能的任務,尤其是堰塞湖事件,如果鯀的治水不力是栽在這,我只能說他運氣實在太差了。
為什麼沒有專家敢保證「永不淹水」?
因為這種事根本不存在,要做出這樣的城市,就算蓋個50公尺高的馬莉亞之牆,再搭配個數萬台抽水機,還未必能萬無一失。最大的原因就是,我們根本不可能去找到最極端情況的氣候來設計工程,而且全世界都做不到。
可是我看國外都會說200年不怕洪水什麼的啊!
「200年洪水周期」一詞只是在形容降雨和洪水的「程度」,並不代表做了200年洪水周期設計的設施就保證200年內不會淹水,因為實際上這是在說明氣候的極端值統計結果,比較完整的說法是「200年洪水『再現』周期」。
200年才會發生一次不等於每隔200年才遇到一次,有可能一下子連發生個兩次,之後又很久很久才會出現。而用200年來作為標準實施防洪排水設計,是極高規格的設計,全台也只有台北市針對淡水河能做到200年洪水周期的程度,而且還是花了上千億、歷經好幾任市長才做到,其它主要河川多數還是用100年洪水周期,而區域排水甚至只有10~25年的洪水周期。
不能把所有的設計提高200年、300年再現周期嗎?除非我們有天文數字等級的治水預算。放眼國外,日本也會有發生洪災的時候(2018年西日本大豪雨)、2016年德國、法國也都因連日暴雨而有嚴重災害,這些國家都是我們政客口中常拿來作治水借鏡國家,但他們也還是會遇上有水災的情況。甚至,今年(2018)的三月在智利北部「阿塔卡馬沙漠」因「24小時降下24.4毫米雨量」而產生超嚴重洪災,這個雨量放在台灣,完全不會有問題,但在幾乎沒雨的沙漠,卻成了極端、設想之外的情境。所以才會說「雨下在哪邊都一樣會淹水」是事實,而我們要思考的,是如何因應這樣的事實。
執政者不要再打包票、在野者不要再打口水戰
在水災過後,若拿出科學論述來說明治水難以百分百防水,一定會有人問:不然我們每年花錢在建設是在花心酸的嗎?治水不就是要面對極端的洪水?
但我們不妨換個角度想:我們會藉由各種護具和措施來預防運動傷害,但也不代表戴了護具就能百分之百不受傷,難道你會在正常使用護具、護具也沒有製造瑕玭的情況下受傷時,向護具廠商求償嗎?又如果是這樣,你會選擇完全不防護直接去做有風險的運動嗎?
同樣的道理,以任何人為工程治水應該只能視為「其中一種保護措拖」,而不是「唯一的防治手段」。
可悲的是,在政治或媒體的聲音中,總把工程治水當成唯一手段,期待自己是禹而對手是鯀、期待自己不會遇上極端事件,等到自創的神話被戳破時,再說對方沒有科學素養就好啦。
缺乏防洪的科學素養是誰害的?身為地球科學的科普傳播者,自己也該負點責任(本文最後會附上相關的科普文延伸閱讀),只是,還有另一個問題根源:
對於洪災,我們永遠都「只在談治水」。不分政黨,在野的總說執政者治水不力,說自己上台就能好棒棒的解決問題,等到輪替後就是換個角色互嘴而已。
永遠沒有人去探討風險管理,是不是災害應變計畫不足、或甚至缺乏災害應變計畫,也沒有人去談科學傳播的問題,政論節目上只有被批判的專家而沒有真正的實話。這就是目前對於水災,我們最大的認知落差所在,如以下節錄的研究:
居民在88風災災後的觀點整理節錄。摘自陳永森(2014),《極端氣候影響下潛在災害區居民環境識覺、調適行為之研究-以八八水災後屏東縣林邊鄉與佳冬鄉為例》:
居民未來是否有面對更巨大災害的可能與識覺的變遷
八八水災對於研究區之居民災害經驗與生活衝擊相當大,然而對於未來是否將出現更大的災害,在全球環境變遷以及極端氣候影響下,居民亦多認為應該相當有可能發生更大災害。在八八水災之後居民對於災害相關消息更具有敏感性,面對水災的精神壓力更大,防災行為積極性亦更主動,但也容易引發情緒騷動,且經由訊息傳播而使鄰里間關係與互動更加增強。
居民對於政府相關政策充滿不信任感,卻又極度依賴政府之防洪建設
民眾對於地方政府政策執行能力有相當程度之懷疑,但對於未來災害環境,又期待相信政府完成相關防洪與排水設施,可以有效避免災害的再次發生。但相對的,公部門並不認為設施能夠解決水患問題,卻以避災作為面對災害之處置,而非減災,此與居民之期許有著相當大的落差。
那我們到底該怎麼面對洪患威脅?
各種疏洪、防治措施並不是沒用,而是光只做這些還不夠。就算加上近年來興起「海綿城市」概念,做了各種透水、滯洪池的規畫,也還是不夠。這種短期面向雖然做了大家很有感,但就算不偷工減料的做了,還是不能保證不怕淹水……所以才需要強調就長期而言,我們還需要做些什麼。
防災宣導方面,私以為至少讓大家理解「自己可以做什麼」,像是購買颱風洪水險、主動去查詢淹水潛勢圖、了解氣象報告等等,都是不錯的方向。身為一個科普人,我認為自己即使有在做,但永遠都覺得還不夠,政府端做的……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我並不認政府完全沒有責任,以災害管理和風險溝通方面,責任包括了政府、媒體、人民,政府教育民眾不力、媒體只會煽風點火,民眾只想看現成、有感的成果都是問題,今天如果大家已經知道淹水是必然,必須想點不同方法面對,絕對還能再減一點災情。
此外,或許越來越多人知道水泥化的都市是不好的,會讓洪水的問題加劇,但人越來越多、都會區和工業區越來越多,永遠都止不住都市與建設的擴張。那怎麼辦?當有一天,如果我們的主政者開始去思考未來30年、50年的城市願景,去規畫所謂的施政藍圖、都市計畫,甚至是完整的「災害應變計畫」,就災害發生後的可能結果擬定相關應對策略,而非等事後發放補償金就好時,將順應自然的成份一併考量,並且加強與民眾對話而非單純為政治辯護,或許,也唯有如此,我們才有可能實現「少一點口水,永不怕洪水」的理想。
※ 本文原發表自「地球故事書」,授權轉載。
- 作者:阿樹,地球科學科普作家、《震識:那些你想知道的震事》副總編輯。畢業於台大海研所碩士、現於臺師大地科系就讀博士班,希望藉由科普文章傳遞正確的地球科學與防災知識。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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