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他一張面具，他便會跟你說真話

九月底以來，香港的雨傘運動沸沸揚揚。官方與市民的拉鋸、民眾自己之間的對立，有認真的報導和評論，有小確幸式花邊新聞，有嬉笑怒罵的惡搞創作，也有兇狠惡毒的指控與咒罵。支持與反對分成兩個世界，各自跟同道人聚集取暖，遇到反方常有激烈罵戰。即使隔岸旁觀，也讓我心情起伏，有點資訊疲勞，感覺像今年台灣的三月。

對時事與社會議題的關心，是來到台灣才被啟蒙的，可能因為台灣人普遍對社會的參與度比較高，我不知不覺被感染了。

核四、服貿、婚姻平權、都更案、洪仲丘事件、關廠工人……也許因為價值觀單純又依賴直覺，我總是很輕易投入某種立場。當看到與自己信念相反的言論，情緒有時候會被挑起，雖然外表平靜，內心卻摸擬著如何跟那些陌生人爭辯，往往一想便想大半天，莫名其妙弄得很累。

我覺得每次爆發社會事件，也像巨浪翻滾，把平常深藏的真相都翻到水面，無論是社會的或是人心裡的。雖然叫人不舒服，卻是了解事實的好機會。我特別喜歡觀察人們的反應。留意一個人對社會事件的反應（或沒反應），比跟對方喝100次下午茶風花雪月，或當幾年同事天天見面，更能了解對方的人品與價值觀。

最初我只在意對方是否跟我立場相近，後來發覺挺的怎麼挺，反的怎麼反，也同樣值得重視。例如這次香港的雨傘運動，我心裡很認同以和平佔領、公民抗命（Civil disobedience，台灣叫「公民不服從」）的方式去爭取真普選，並暗暗作了過度簡單的二分法：支持＝對；反對＝錯。

看了很多認識與不認識的人發言，看到不少反佔領的人言語惡毒，例如說「支持警察打死這群反中亂港的死廢青學生！」「把腦殘廢青打到殘廢，永遠躺著！」讓我感到心寒又厭惡。可是偶爾看到網上有些支持佔領的人，雖沒那麼暴戾但也熱衷於謾罵、酸、嘲笑、羞辱和抹黑對方，忘形地宣洩情緒而缺乏實質內容，也叫我感到不安和忌憚。即使這次跟他們站在同一邊，難保他日在別的議題上對立，槍頭便會反過來。

於是覺得，有時候人們選擇的立場，不一定能反映對錯或正邪。人們支持或反對時所流露的真性情，才更真實地呈現人性的善與惡，品格的高與低。如果抱著「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極權和嚐血心態，無論站在看起來多麼「正義」的一方，也只不過是打著善良旗幟的惡。

有人說網路的年代讓人疏離隔閡，我倒覺得看到更赤裸的人性。像王爾德說 "Give a man a mask and he'll tell you the truth."（給他一張面具，他便會跟你說真話。）互聯網就像大家的面具，躲在螢幕後感覺私人又安全，往往更容易鬆懈，沒有修飾地表達最直覺的情緒。

表達支持的時候，自然會說中聽的話，但我現在更在意別人（和自己）反對某事、討厭某些人的時候，會以怎樣的態度說怎樣的話。甚至從一個人選擇散播哪一類訊息，例如認真或戲謔、理性或煽動、誠懇或可疑的貼文，也可以了解對方的視野。帶著惡意的發言和可惡態度，往往比不同立場更教人反感和難以尊重。

若要了解人性（包括自己），看他怎樣喜歡一個人不如看他如何討厭一個人；看他順景的時候不如看他面對壓力、恐懼、忿怒的時候。類似的，想要了解一個國家的民生狀況，看富人或中產的生活並不代表什麼，反正中上階層去到哪裡也總能自保，看窮人和弱勢過得怎樣、吃些什麼，才看見更多現實。想要了解一個政權，看她如何對待沉默的順民不代表什麼，怎樣對待挑戰和批評她的異見者，才知道她是否真的尊重和聆聽人民，抑或順者昌逆者亡和剛愎自用。

這是個想要糊塗安逸也不可能的時代，隨時一不留神便會吃到毒，稍為鬆懈可能又有什麼可疑的政策通過。本來以為理所當然的信任、基本價值，已經一一動搖崩壞。想要不管時事與政治、專心小確幸已經不太可能。在這個時代看見光明美好的一面十分重要，了解混濁的人性與現實的陰暗面更是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