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解殖」,那你喜歡閃靈的〈皇軍〉嗎? | 朱宥勳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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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解殖」,那你喜歡閃靈的〈皇軍〉嗎?

在去年318運動過後,台灣掀起了一波知識熱潮。特別是在網路上,各種關於台灣的歷史回顧、社會分析和未來方向的論述,都因為人們關注總量的上升,而得到更多討論和散布的機會。無論這些東西究竟是含金還是含沙,許多以往並不流行的概念被重新挖掘或發明出來,成為某些社群裡面琅琅上口的分析概念,是顯然的事實。其中,在一群堅定的台獨支持者裡面,「解殖」這個概念很快地流行起來,並且在將近一週年的此刻,仍然牢牢地鑲嵌在這群人的語言和思路裡面,並且幾乎就要成為這群人「敵我辨識」的判準,幾乎可戲稱為「解殖派」。

對他們而言,認同「解殖」者是我群,否則便是他者。——就算其他議題的倡議者,無論在政治、經濟、社會或文化的立場,都與他們所訴求的差異極微,但只要不過「解殖」這關,那就是覺悟不夠的落後份子,或是別有用心的滲透份子。

「解殖」是什麼?為什麼對他們來說這麼重要?

先下個定義

說實話,有台灣文學研究背景的人,看到這詞突然流行起來,都會覺得有點啼笑皆非吧。過去數十年來,這幾乎只是流傳在少數本土派作家和學者之間的小眾意見,並且在陳芳明的《台灣新文學史》當中,以「殖民——再殖民」的史觀發展出完整的架構。但在過去幾個月裡,最熱切信仰「解殖」的人們,卻反而時常指責台灣文學系所的我們不夠「解」,不認識「殖」,這種歷史的弔詭,真的還蠻有娛樂價值的。但事情真的是他們講的那樣嗎?

這我們得細說從頭。其實,「解殖」一詞不難理解,就是一個動詞一個名詞,「解消+殖民」,也就是設法去除殖民者的控制和影響,讓人們能夠真正「當家作主」。粗略地、具體地說,通常至少包含兩個層次:

  1. 在制度的層次上,打破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控制,奪回政治、經濟……等權力。
  2. 在文化的層次上,打破殖民者塑造出來的優越性,讓被壓抑和歧視的被殖民者的文化可以抬頭。

因此,「解殖」其實可以簡單理解為:「被殖民之後,我們應該做些什麼來撫平傷口、讓社會更公平。」看到這裡,其實沒有什麼特別好爭議的,看起來都是應為、當為之事。但是,這看似毫無疑問的說法裡面,其實暗含很多複雜的角力和爭議。最基礎的爭議在於:什麼狀態下,我們可以說是被「殖民」了?一個不夠周延,但我覺得還算好用的定義是:「殖民就是一個族群以武力為後盾,強制對另一個族群進行經濟掠奪的狀態。」你可以把這個定義套在荷蘭時代和日本時代,基本上完全合身。他們來到台灣,配備優勢的武力,一旦控制了土地和人民,就開始掠奪本地的經濟成果。所以,即使生產力進步了、即使人民很努力勞動,這些生產出來的東西,還是全部都給殖民者(荷蘭人或日本人)賺走,導致被殖民者(台灣人)越來越窮。你反抗,會被壓制;你不反抗,生活會越來越難過。例如呂赫若的小說〈牛車〉和龍瑛宗的〈植有木瓜樹的小鎮〉,都是深度刻畫這種殖民狀態的重要作品。

難題不在歷史,在當下

定義清楚後,現在難題來了:

請問,中華民國政府是殖民政府嗎?此時此刻的我們,正在被殖民嗎?我們現在需要推行「解殖」嗎?

如果我們接受之前的定義,要說中華民國政府或國民黨是一個殖民政府,他們是「殖民者」,其實是有可能說得通的。至少從最近幾年的表現看來,中華民國政府確實擁有武力後盾,並且不遺餘力地將人民的經濟成果奪走,分配給特定一小群人——如果我們檢視幾項包含服貿在內的對中經濟政策,甚至也可以說,這一小群包含中國人在內的人,就是殖民者。而同時,我們也確實看到中華民國如同日本人一樣,非常歧視和打壓本土文化,並且想盡辦法建立中國文化優於其他文化的價值體系。

但是,爭議之處在於,我們前引的定義裡包含了兩個族群,是「一個族群對另外一個族群」進行的行為。所以,你如果接受「中華民國人」和「台灣人」是兩個族群,那此時此刻「中華民國人」對「台灣人」的關係,就能夠稱之為殖民。反之,如果你覺得「中華民國人」與「台灣人」是同一族群,那我們上述的掠奪、歧視和欺壓,就只是同一族群內的一些壞人在欺負一些好人,並不到「殖民」的地步。歸根結柢,我們其實沒有辦法用一套很明確的檢測指標,像溫度計一樣告訴你,啊出現了OO現象,所以現在台灣被殖民了(或沒有被殖民),需要解殖(或不需要)。這個問題,最後只能回到統vs.獨、中國認同vs.台灣認同的古老對決,只是穿上了「解殖」的新衣。(嚴格說起來也不新,陳芳明將1945年以後的中華民國時代稱之為「再殖民」,是十多年前就發展出來的論述了。)

當「解殖」變成形容詞

但新鮮字眼能夠賦予舊事物活力,這本是人類常態,無可厚非。作為一個台獨支持者,我也並不全然反對「解殖」這個說法。因為中華民國——國民黨對台灣人進行的種種掠奪和歧視,是明擺著的事實,要求設法除去這些東西,也是非常正當的,無論用不用這個名詞來描述這些現象,都不會改變這件事。然而當某些人過於執著於「解殖」這個詞,並將它從一個分析概念,從一個動詞擴張為一個形容詞,去檢視其他關心公共議題的人是否「不夠解殖」時,這就形成了非常糟糕的情況。

在網路上,我們會看到這樣一群言必稱「解殖」的人,他們站在統獨光譜中「極獨」的一端,全力宣揚此刻的中華民國政府是殖民政權、它們的文化(也就是此刻絕大多數的文化)是殖民文化,並且用大多數的力氣,去攻擊支持台獨但並不那麼支持「解殖」觀念的人。這畫面其實很奇怪,如果我們把統獨光譜想成一個數字量表,1分代表「極獨」,10分代表「極統」,這群自詡1分的人,卻不是把最多力氣花在攻擊10分、9分的對象,而是火力全開,指責2分、3分者不夠解殖,還留戀中華民國毒素,把它們斥之為「華獨」——意思是支持台獨,但是沒有痛下決心根除中華民國毒素,因此覺悟不夠、保守落後的人。

姑且不說這種全力排斥異己而非擴大同伴的策略,在推行一項運動是多麼不合理的事情,此類行為的荒謬之處在於,他們慣常以一種膝反射一般的直覺,率爾將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分類排序。在他們的爭論裡,使用台語的比不使用台語解殖、主張改變國號的比可以接受「中華民國」者解殖、……在最近的幾波小型論戰裡,甚至開始爭論起「台灣」和「臺灣」哪個用字比較解殖。(呃,這兩個字不都是中文嗎?)

這樣的毫末之爭,說實在的,意義真的不大,只是一種表態比賽,一種「細微差異的自戀」。在統派看來,主不主張解殖都是獨派;而從獨派的角度來看,其實除了表面上的元素有歧異(用字、國號……),所要解決的問題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而為了強固這種微小的歧異,這一批人發展出來的理論卻完全走錯了方向:如果一套殖民制度、殖民文化是有問題的,那是因為它們仗恃著不平等的權力關係,且繼續進行不平等的掠奪與歧視。要解決的不是表面的元素,元素換掉了,不平等的權力關係還在的話,只是換人來掠奪和歧視,無法徹底解決問題。比如台灣的「中文霸權」,問題在「霸權」而不在中文,不去解決體制中和文化中「一定要有單一語言」的錯誤前提,你就算把中文打掉了,台灣仍然不會迎來一個平等的語言環境。不是逢中華民國之物必反,將之全都視為毒素,就能解決中華民國帶來的問題。

在現實世界裡,負負並不總能得正,因為世界不是由一條光譜組成的一維空間,不是1分到10分的量表。

沒有理解,如何消解

我感到非常懷疑,他們如此熱切地談著「解殖」,但真的認真理解過「殖民」是什麼嗎?真的思考過「被殖民」是什麼,而「沒有被殖民」又是什麼樣子嗎?他們理解台灣被各種力量殖民的歷史嗎?知道在這漫長的時空當中,前輩們嘗試過哪些方法來突破困境,來「解殖」嗎?他們想過要借鑑這些方法嗎?他們知道自己的方法和前人的努力之間有何異同嗎?想過如何從這些方法中,衍伸出更好的行動方案嗎?

在他們籌劃的僵硬、缺乏彈性的路線裡(稱不上藍圖,因為我想包括他們自己,都沒有認真想過這條路的終點是什麼),只剩下敵我辨識,所有的論述精力都花在指認這些人是敵人,那些人不是同伴,只因為「他們」身上帶著「我們」不喜歡的元素,直到把圈子縮得小小的。小到318運動(或者更具體地說:蔡丁貴教授和公投盟的奉獻)所帶來的關注熱潮,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全部消散。

我後來想,面對他們,也許只需要濃縮成一個問題就好:

你覺得閃靈的那首〈皇軍〉怎麼樣?

它夠解殖嗎?它不夠解殖嗎?如果你認真聽,你會發現這首歌複雜得可以。它很奇怪,歌詞完全就是一個台灣人站在殖民者的立場思考,覺得為了殖民者出征是一件意氣昂揚的事;但同時,你卻又會感受到這種意氣昂揚裡,帶有一種被殖民者傲氣,在字面上它沒有對抗殖民者,然而你能感受到它並沒有屈服。然後,這首描述日本時代,台灣人昂揚意氣的歌,卻又發表在中華民國治下(你要說「殖民下」也可以)的當代,仿佛回頭召喚了一段那個「抗日」的中華民國,永遠不可能懂的驕傲,以此拒絕了殖民者,建立了主體;然而反過來說,這個主體卻又是依附在對上一個殖民者的臣服的敘事之上。所以我們到底要怎麼理解這段副歌,到底應該對它有什麼感覺?

大港起風湧

堂堂男兒欲出征

氣勢撼動TAKAO

齊開向你我前程

很複雜吧?很麻煩吧?很難決定吧?

對,這就是「殖民」。在你開始感覺到複雜、麻煩、難以決定的這一秒起,你自己的「解殖」程序才剛剛啓動而已。在「理解」之前,談「解消」根本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仍然覺得一切沒那麼困難,只需要再次確認:「眼前這篇文章反對『解殖』,它一定是『華獨』。」就可以讓你安心的話,那也沒關係,人總是需要一點小確幸,一點虛榮,一點睿智的幻覺,一點自我感覺良好的理由。

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一點也不複雜、不麻煩也不難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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