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貞治與OH桑：踉蹌的國族，優雅的OB

穿著他最為人熟知的讀賣巨人隊1號球衣，王貞治在打擊區上擺出「稻草人式」招牌姿勢。這打席他吞下三振，還一度擦棒界外跌坐在地。對於世界全壘打王來說似乎是尷尬的場面，卻贏得兩隊球員與所有球迷的一致喝采。

因為這場於2016年11月20日在台中舉行的台日傳奇明星賽，他已76歲，仍能在戰勝病魔之後，優雅地上場揮擊。對台灣棒球來說，他擦棒的這一跤非但一點都不難堪，反而解開了過去統治者粗暴綑綁在王貞治身上的國族鎖鍊，重新把「OH桑」還給棒球之神。

媒體說這是相隔48年後，王貞治再度在台灣出賽。1968年2月，東京讀賣巨人隊來台春訓，在台中與台北共打三場表演賽，場場吸引上萬的爆滿球迷。陣中球星王貞治沒讓台灣球迷失望，每場都各有1支全壘打，包括一次九局上追平比分的三分砲。半年後，台東紅葉少棒隊擊敗來訪的日本和歌山隊，開啟台灣1970年代的三級棒球熱潮。

但其實台灣球迷真正首次現場見識王貞治揮棒，是更早之前的1965年底，距離現在超過半世紀。時年25歲就連續四年拿下日職全壘打王的王貞治，受國民黨海外組織強力邀請訪台。九天行程「塞滿」了晉見偉大蔣總統等人的政治拜會，只在短暫空檔間於台北與台中各舉辦一次打擊表演。傳記《百年歸鄉》的作者鈴木洋史這樣描寫他的初登場：

由於王貞治遲到，等得不耐煩的觀眾開始鼓譟起來，甚至還有部分觀眾跳進球場……終於，王貞治抵達現場，他脫下西裝外套做了些簡單的熱身動作，就進入打擊區。而攝影記者全擠在王貞治周圍，於是看台上就傳出了此起彼落的叫罵聲：「擋到了啦，快走開！」（頁121-122）

報紙與台影新聞片也呈現了盛大而混亂的表演：

王貞治在一萬五千觀眾的歡呼聲中，走進了棒球場的中央。球迷一鬨而上把他圍在中間……王貞治在掌聲中脫去了西裝上衣，然後坐在草地上換穿球鞋，拿起了球棒，向觀眾表演他的「稻草人式」強力打擊。……本壘附近的秩序太亂，場內處處都有人拍照或觀看，而王每一支球打了出去都是勁道十足的，他唯恐誤傷了人，因此不大敢放手打去。（《聯合報》，1965.12.8）

台灣球迷與王貞治的第一次接觸，瀰漫著群眾不安的浮躁氣氛。王貞治以日文向球迷演說，更彰顯了場內外的巨大落差——在場外的是不懂棒球的外來統治者，在場內的則是深受日本文化影響的本省球迷。研究台灣棒球史的美國學者A. Morris指出，透過「日本球星」Oh Sadaharu的表演，台灣球迷得以享受從國民黨高壓統治下逃逸而出的短暫片刻¹。

不過，全壘打的煙火秀總是短暫。王貞治兩次表演所擊出的九支全壘打，也沒讓台灣棒球從政治魔咒中解放。王貞治從小在日本長大，除了父親來自中國之外，幾乎就是個道地的日本人。Morris深入分析描寫，國民黨如何利用他訪台期間的政治表演與媒體論述，將Oh Sadaharu塑造成「熱愛中華、堅決反共」的愛國青年華僑「王貞治」；甚至「放大絕」出動影星張美瑤，希望把這對「風雲兒女」送做堆，透過「寶島玉女」一舉將「日本全壘打王」逆轉回中華英雄。

為了鞏固在台灣的政權合法性，國民黨於1960年代在「自由中國」積極建構大中國認同，所以不會中文的Oh Sadaharu，在台灣從此成了「王貞治」。因為就在他訪台的前一年，彭明敏等人發表了〈台灣自救運動宣言〉，引發國民黨政權的焦慮。這位被刻意栽培的本省籍政治明星、第一屆「十大傑出青年」得主，直言戳破大中國神話而流亡海外：

蔣介石雖然擁有數百萬軍隊卻很快地被趕出了中國大陸。顯然，大陸人民已選擇了另外一個政府。……蔣政權……不能代表中國……十餘年來，台灣實際上已成為一個國家……我們應拋棄「大國」的幻想和包袱，面對現實，建設民主而繁榮的社會。（彭明敏等，1964，台灣自救運動宣言）

統治者為了維繫政權，在世界全壘打王的球衣之外，披上了國族符號的外套，而且這件國族外衣一穿就是四十年。2003年，他以總教練身份帶著日職大榮鷹隊來台進行表演賽，對於是誰邀請、由誰開球的「政治表演」，王貞治仍然被藍綠不同陣營的政治人物爭來搶去，還是無法脫身。

作為日本「國民榮譽賞」第一人的王貞治，即使中華民國護照對他造成一些海外旅行的不便，卻始終沒有選擇入籍日本。這應非炎黃子孫的強烈認同，在他的傳記與訪問中的回答，大概不外乎基於孝順父親、及感謝台灣球迷熱情的一些私人因素。畢竟，政治認同不是OH桑的戰場，棒球才是。

半世紀之後，王貞治再度站上台灣的球場打擊區揮擊。這一次，他穿著球衣，而不是為了政治拜會的西裝；這一次，許多媒體報導以「OH桑」稱呼他，而不再有過多的政治語言；這一次，在最不缺酸民的PTT論壇上，噓爆了那些隱含國族認同的少數酸文。76歲的王貞治在場上揮棒摔了一跤，展現了球員對棒球的熱情初衷，讓五十年來作為他「背後靈」的國族符號踉蹌出局，還給我們一位優雅的棒球傳奇OB。

• 林玉鵬、楊鎵民中譯，〈Oh Sadaharu／王貞治與1960年代台灣「中國性」的建構〉（原文Morris, A.(2015). Oh Sadaharu/ Wang Zhenzhi and the Possibility of Chineseness in 1960s Taiwan），將刊登在最新的《傳播、文化與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