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為什麼大人不告訴我波多野結衣是誰?
悠遊卡找波多野結衣代言一事,一整天下來鬧得沸沸揚揚。
暫時先不討論悠遊卡上出現AV女優是否妥當,我想談的是另一個問題。
我看到有家長憤怒地表示,捷運站是個公共場所,有非常多仍在受教育的孩子,如果他們問起,我們該怎麼向他們解釋?
這是讓我想起前些日子,有個學生暑假想看點書,問我黃春明和林文月哪個好。
學生是個好問的小男生,也很愛幻想,常常在上課時提出特別觀點,甚至會跟我爭論(雖然最後往往會被我說服)。
我想了想,跟他說這兩個作家都很好,但真要推薦的話,我建議他花點時間去讀讀黃春明。我告訴他黃春明的故事好看,也暴露了現實的殘酷,這會刺激他去思考更多問題。
學生應了聲好,語氣感覺卻有些為難。
我問他怎麼了?他想了想,跟我說:
「老師,可是黃春明的小說裡有髒話耶,我看了不舒服。」
我愣了一下,這問題我倒是沒仔細想過。對我來說,在小說裡出現髒話,是非常自然的事。
於是我跟他說,有髒話並沒有什麼不好。這個世界上本來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語言,所謂的髒話,也就是一般人認為難登大雅之堂的話語,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份。更何況,我相信小說裡出現髒話的橋段都有背後的脈絡,不可能只是為了罵髒話而寫。面對這些,我們當然不能只是因為不喜歡,就選擇閉上眼睛,視而不見。
我跟學生說,小說裡出現髒話,是因為小說常常必須反映現實。事實是,現實生活中除了髒話,還有更多更汙穢的、邪惡的、不堪入目的東西。這些並不是我們把他從教材中刪除,就不存在的。
學生大概接受了我的觀點,點頭說他會去找黃春明的小說來看,這是暫時告一段落。回家後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我擔心的是,當一個學生對這些事物一知半解,而教育者在言談中又避之唯恐不及,那學生又該從什麼地方去了解這些呢?身為教育者的父母、師長,不願意花時間、心思,跟學生解釋這些,卻抱著一種「你最好一輩子也別懂」的心態來維持表面的「潔淨」,這樣真的能解決問題嗎?
弔詭的是,這個社會不希望學生在未成熟時接觸這些,等到學生終於脫離了教育體系,成了大人,卻似乎一切又都無所謂了。教育體系裡不敢談的東西,卻要學生在離開教育體系後一夜長大,這實在是一件沒什麼道理的事。
昨天給學生講晚唐詩,談到了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我很難想像若是不跟學生詳細解釋「青樓」是什麼,解釋妓女與文人的關係,究竟要怎麼讓學生理解杜牧這首詩。
流連青樓的文人,從這些妓女身上聽到了許多故事,在許多個情感氾濫的夜晚,寫下了太多太多的動人詩篇。他們非但沒有避談這些,反而在詩詞曲賦裡大肆詠嘆著這些風流韻事,我們今日讀來,難道會覺得這「有違善良風俗」嗎?
我也不諱言這些文人和妓女們,除了心靈上的交流,更有可能發生肉體上的關係。人本就是個複雜的動物,面對情慾,我們不能用幾個簡陋的道德教條就予以否定、壓抑。
如果我們不願意去瞭解這個世界的全部,我們又要如何去擁抱他?
然後,我跟學生談了許多文人的可能心事,也要他們去揣想這些歌女與妓女的心情。我希望他們能了解,假如文人和妓女產生情感,甚至相知相惜,那都是因為他們並沒有將這些妓女視為低等、卑賤的職業。
只要不違法亂紀、偷拐搶騙,沒有一種人、一種職業,是應該被人輕賤的。更何況,這個社會上有些人滿口仁義道德,看似道貌岸然,私底下卻幹著讓人意想不到的邪惡勾當。這些人和那些賣唱、賣身的妓女們,究竟誰比較高尚?
想起我很喜歡張愛玲的一段話:
「一個人有美麗的思想,用美麗的思想取悅於人,有美麗的身體,用美麗的身體取悅於人,這兩者之間並沒有多大的區別。」
當然,希望人們不要只重視外表,而應該更注重內在思想、品德,這並沒有什麼不對。但這段話總讓我想起社會上的許多人,只愛批判靠肉體賺錢的人膚淺,卻很少回頭想想自己又做了些什麼。
如果我們需要透過不斷貶損他人,遮掩我們不願面對的真相,才能勉強拼湊出一個我們可以接受的世界,那這個社會本來真的有所謂的「善良風俗」存在嗎?
如果我們無法和孩子解釋誰是波多野結衣,什麼又是AV女優,那絕對不是悠遊卡上出現什麼的問題,而是教育者自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