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翰/普丁為何最終一戰?民族主義與現實主義交會的憤恨 | 法律白話文 PLM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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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宗翰/普丁為何最終一戰?民族主義與現實主義交會的憤恨

2月24日,普丁(Vladimir Putin)一聲令下,俄國正式宣布對烏克蘭展開「特別軍事行動」。 圖/美聯社
2月24日,普丁(Vladimir Putin)一聲令下,俄國正式宣布對烏克蘭展開「特別軍事行動」。 圖/美聯社

2月24日,就在普丁(Vladimir Putin)一聲令下,俄國正式宣布烏克蘭展開特別軍事行動,揭開了2014年俄烏進入軍事紛爭以來,同時也是南斯拉夫解體之後,再次發生於歐陸且最大規模的戰爭。

儘管此時要全面評估其影響尚言之過早,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場撼動人心的戰爭,未來絕對排得上「後冷戰時代」最重要的分水嶺之一。

雖然事前美國不斷示警,但對許多觀察者來說,普丁真的發動戰爭,事實上仍超乎預期。

俄羅斯國家電視台的談話中,普丁說道:「軍事行動目標是保護在過去八年中遭受霸凌和種族滅絕的人們。為此,我們將努力使烏克蘭去軍事化和去納粹化。」言之鑿鑿的背後,普丁所指的「去軍事化和去納粹化」究竟是什麼,何以作為出兵的論述基礎?

烏克蘭走向自主道路,冒犯普丁心中的大俄羅斯

我再次強調,對我們來說,烏克蘭不僅僅是一個鄰國:它是我們自己的歷史、文化、精神空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普丁2月22日演講

時間倒回開打前兩天,2月22日,普丁在克里姆林宮發表演講,宣布承認烏克蘭東部地區的頓涅茨克(Donetsk)和盧甘斯克(Lugansk)兩個人民共和國的獨立地位。縱觀整場演講,它反映出普丁個人及其支持者所代表的歷史觀、國家觀、世界觀;不僅文情並茂,慷慨激昂,邏輯更是自成一套體系。

在該場演講中,普丁首先指出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的關係,並回顧了烏克蘭的國家形成歷史。在他的認知中,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根本一家親,都是古俄羅斯人的後代。

普丁指出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的關係,並回顧了烏克蘭的國家形成歷史。在他的認知中,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根本一家親,都是古俄羅斯人的後代。 圖/美聯社
普丁指出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的關係,並回顧了烏克蘭的國家形成歷史。在他的認知中,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根本一家親,都是古俄羅斯人的後代。 圖/美聯社

至於烏克蘭能夠獨立建國,則完全是蘇聯歷代政治領導人,基於維持共黨政權考量而向激進的民族主義者讓步所致。那些讓步無疑是極大的錯誤——不僅沒有達到目標,還不斷鼓勵他們的氣焰,最終導致蘇聯瓦解。

普丁的民族論述,十分符合民族主義理論中的「原生論」(Primordialism)觀點;在這派的主張中,民族——是天生、有機且亙古不變的。

但這非他首次提出如此看法。2021年7月,普丁曾在網路上發表過《論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歷史統一》一文,指出「對於俄羅斯而言,烏克蘭不是外國,烏克蘭是俄羅斯歷史的一部份,烏克蘭人也是俄羅斯人的一部份」。

在普丁眼中,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就是他所稱的「納粹」。所謂「去納粹化」就是「除掉民族主義者」。那麼,民族主義者與納粹的關聯是什麼?在烏、俄關係的脈絡下,我們必須要提到班德拉(Stepan Bandera)這個人,及隨後的班德拉主義者。

班德拉是當代烏克蘭民族主義的象徵,被視為是烏克蘭精神上的國父。1909年,他出生於現今烏克蘭西南部的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州(Ivano-Frankivsk Oblast),一生為烏克蘭的獨立而奮鬥,曾領導過烏克蘭民族主義組織(Organization of Ukrainian Nationalists,OUN-B)。在2014年的廣場革命中,可見到部分遊行人士高舉其頭像。

班德拉(Stepan Bandera)被視為是烏克蘭精神上的國父。在2014年的廣場革命中,可見到部分遊行人士高舉其頭像。圖為2020年1月1日,倡議人士在基輔街上慶祝班德拉誕辰遊行,高舉著班德拉頭像的大旗。 圖/美聯社
班德拉(Stepan Bandera)被視為是烏克蘭精神上的國父。在2014年的廣場革命中,可見到部分遊行人士高舉其頭像。圖為2020年1月1日,倡議人士在基輔街上慶祝班德拉誕辰遊行,高舉著班德拉頭像的大旗。 圖/美聯社

班德拉為何被普丁視為納粹?原因在於,二戰期間班與其支持者曾經選擇與納粹德國合作,目的是為了將蘇聯趕出烏克蘭,從而「恢復烏克蘭加入蘇聯前的獨立地位」。在那段期間,班德拉的組織協助納粹建立集中營,並參與過迫害猶太人、波蘭人、俄羅斯人的行動。由於這段歷史,多年來,烏克蘭與周遭國家關係偶有爭端。

眾所皆知,普丁政府儘管對蘇聯少有正面評價,但對當時對抗納粹德國,尤其在「衛國戰爭」所彰顯的反法西斯精神,卻是一脈相承。在此脈絡下,班德拉這樣一位「法西斯同路人」自然與「反俄」符號與概念上相連——而實際上,班德拉也確實如此。

而這樣把他國行為認定加害俄羅斯的作法,還可以從蘇聯解體說起,解體之後,前蘇聯加盟國家紛紛啟動各自的「民族/國家建造」(nation-building)工程,而這些工程又同時伴隨著「民主化與去共產化」。

站在俄羅斯角度,當它自己啟動這些工程時,蘇聯與俄羅斯兩者有所區別。然而,當俄羅斯看待其他前加盟共和國時,它卻往往將其國內的去共產化與去俄化兩者視為是同一件事,而屢屢產生雙方外交上的齟齬。

著名的例子發生在2007年。當愛沙尼亞政府決定移除一座在塔林的蘇聯紅軍雕像時,就引起俄國政府的強力反彈。隨後,愛國多個政府機關網頁遭到攻擊,服務停擺了一陣子。該攻擊至今多被認為是由俄羅斯政府背後主導,也被視為當代網路戰的起點。

2007年,當愛沙尼亞政府決定移除一座在塔林的蘇聯紅軍雕像時,就引起俄國政府的強力反彈。圖為當時位於塔林紀念一戰的蘇聯紅軍雕像。 圖/法新社
2007年,當愛沙尼亞政府決定移除一座在塔林的蘇聯紅軍雕像時,就引起俄國政府的強力反彈。圖為當時位於塔林紀念一戰的蘇聯紅軍雕像。 圖/法新社

回頭來看烏克蘭近三十年的動作,則是不斷被俄羅斯默默記為加害。自從獨立以來,烏克蘭始終受到「向東/俄羅斯」走與「向西/歐盟」走的壓力,居中擺盪,而這又與烏國內東西部的地理環境、產業結構等多因素重疊,形成分歧。但持平來說,此一情形在2014年後有更為巨大的變動——由於克里米亞被併入俄羅斯以及烏東戰事,烏克蘭人的反俄情緒高漲,而促使國家認同明顯增長。

在這個條件下,近年來基輔政府以強化國家認同為名,推動諸多政策,譬如2019年4月通過的《國語法案》(On Ensuring the Functioning of the Ukrainian Language as the State Language),大幅提高烏克蘭語的地位。然而,莫斯科也抨擊政策本質上是反俄與迫害烏國境內的俄語族裔。

由於此類情況層出不窮,而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政治反彈,也每每形成新的回饋讓烏俄關係更加疏離,普丁一概通通歸咎到那些「激進分子」、「民族主義者」與「納粹分子」身上。

好比在之前的烏東戰事上,普丁自居為頓巴斯人民的保護者,批評基輔。普丁曾在其臉書頁面上寫道:

烏克蘭被有意地扭曲成反俄羅斯,強迫俄裔的烏克蘭人放棄他們對歷史的認同與團結…人為創造烏克蘭成為一個反俄前哨站是抵觸所有人的利益的。大多數烏克蘭人都明白這些事實,但他們面對前所未有的壓力被迫扭曲民族認同、放棄俄語文化。歷史上有一些時候外來勢力人為地將俄羅斯與烏克蘭分離,但我們最終都重新找回團結的力量。

對於普丁那一代歷經過蘇聯解體的許多人來說,蘇聯解體後的十年意味著國力衰退、貧富差距、災難與混亂,而蘇聯瓦解的源頭正是激進分子與民族主義者造成的。當「激進分子」、「民族主義者」與「納粹分子」三者被視為一體,變成影響烏、俄關係的主要障礙,普丁勢必欲除之而後快。

2014年3月,親俄支持者於聖彼得堡的烏克蘭大使館附近焚燒班德拉照片表達抗議。 圖/路透社
2014年3月,親俄支持者於聖彼得堡的烏克蘭大使館附近焚燒班德拉照片表達抗議。 圖/路透社

面對北約東擴,普丁感到不安全

過去30年來,我們已盡力與北約國家就歐洲的平等和安全不可分割原則談判,結果我們得到的回應要嘛是欺騙、謊言,不然就是施壓或中傷。

——普丁2月24日演講

如果說去納粹化的目標,對應到的是普丁深層的民族觀與歷史觀,那麼「去軍事化」可以說是,在他所認知的世界政治格局下,俄羅斯目前的安全狀態與該有的反應。

同樣在2月22日的克林姆林宮演講中,普丁花費了一半的篇幅,論述北約組織東擴的歷史與其對俄羅斯造成的威脅。他以一個歷史過程的實際參與者指出,北約自從東、西德統一以來,多次宣稱不會吸納中、東歐國家加入組織,卻屢屢違反承諾,甚至已計畫將烏克蘭、喬治亞等俄羅斯鄰國加入,顯然針對俄羅斯而來。

他說:「好吧,你不想把我們看作你的朋友和盟友,但為什麼要與我們為敵呢?」他的解讀是,因為他們(美國)不需要俄羅斯(這個國家的存在)。

普丁為自己塑造了受害者的形象,並以攻勢手段達成守勢目標。演講中,他引述了1999年《伊斯坦堡宣言》(Istanbul Document)以及2010年的《歐安組織阿斯塔納宣言》(Astana Commemorative Declaration),再次重申——近幾個月以來俄國不斷在公開場合提及的「安全不可分割原則」(indivisible security)。

這個原則指涉的概念是「強化一個國家的安全,不能以他國的安全為代價」。換句話說,普丁指的就是「烏克蘭的安全不能拿俄羅斯的安全為代價」。他指控,北約已經在烏國境內部署軍事,這種逼近俄國邊界的做法踩到俄羅斯的紅線,實質威脅到俄國的安全。俄國實在是忍無可忍,必須行動。

宣布戰事的隔日,普丁在與「俄羅斯產業家和企業家聯盟」(Russian Union of Industrialists and Entrepreneurs)會面時,再次表達這個立場。他對聯盟主席休金(Alexander Shokhin)說,莫斯科是被迫採取行動,而他也清楚國際制裁將隨之而來。一派「雖千萬人,俄羅斯往矣」姿態。

宣布戰事的隔日,普丁在與「俄羅斯產業家和企業家聯盟」會面時,他對聯盟主席休金(Alexander Shokhin,右)說,莫斯科是被迫採取行動,而他也清楚國際制裁將隨之而來。一派「雖千萬人,俄羅斯往矣」姿態。圖為2017年,普丁與休金在莫斯科會面對話。 圖/美聯社
宣布戰事的隔日,普丁在與「俄羅斯產業家和企業家聯盟」會面時,他對聯盟主席休金(Alexander Shokhin,右)說,莫斯科是被迫採取行動,而他也清楚國際制裁將隨之而來。一派「雖千萬人,俄羅斯往矣」姿態。圖為2017年,普丁與休金在莫斯科會面對話。 圖/美聯社

普丁的理論並非全然無的放矢。在2014年的烏克蘭危機發生後,國際關係攻勢現實主義理論大師——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就撰文指出類似的觀點。在〈為何說烏克蘭危機錯在西方〉("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s Fault")一文中,他與當時多數看法有別,並未把焦點放在前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與普丁身上,而直言北約東擴就是烏克蘭的動盪起因。

他指出,烏克蘭企圖脫離俄羅斯的影響,加入西方,並獲得後者的迴響,將迎來普丁破壞烏克蘭的穩定,直到烏國放棄加入西方為止。米爾斯海默點出箇中關鍵:重點不在西方如何向俄羅斯保證它的意圖,而在於後者才是「認定」威脅來源的主動者。我們無意越俎代庖或揣測米爾斯海默的為文立場,但他確實點出普丁存有一定焦慮——在預見與西方的緩衝地帶消失下,普丁可能採取極端行動,目前看來確實如此。

另一方面,我們也不應忽略烏克蘭在這個議題上的立場以及其能動性。

過去10年間,烏克蘭不斷修法,努力推動自身加入北約以及歐盟。2014年底,當前總統波羅申科(Petro Poroshenko)上台時,烏克蘭最高議會(Verkhovna Rada)決議撤銷2010年通過的「不結盟」政策,轉而尋求與西方建立更緊密的軍事及戰略關係,深化與北約的合作。

2018年,烏克蘭更通過國安法,進一步將「烏克蘭融入歐洲的安全、經濟與法律系統」定為國家政策。2019年2月,同時也是正值當年總統大選期間,波羅申科主導修憲,將加入北約載入憲法。當時他還提出,將在2024年遞交加入歐盟的申請。儘管後來他並沒有當選,但他的繼任者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仍持續推動該目標。

在2020年批准的國安戰略中,烏克蘭持續將加入北約視為最主要目標。如今,面臨俄軍攻勢,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仍持續推動該目標更是呼籲歐盟,此一關鍵時刻,應盡速讓烏克蘭加入。 圖/法新社
在2020年批准的國安戰略中,烏克蘭持續將加入北約視為最主要目標。如今,面臨俄軍攻勢,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仍持續推動該目標更是呼籲歐盟,此一關鍵時刻,應盡速讓烏克蘭加入。 圖/法新社

在2020年批准的國安戰略中,烏克蘭持續將加入北約視為最主要目標。如今,面臨俄軍攻勢,澤連斯基更是呼籲歐盟,此一關鍵時刻,應盡速讓烏克蘭加入。

烏克蘭矢志加入北約,無非是著眼於公約第五條的「集體自衛權」,希冀將來加入後能透過北約的保護傘保障烏克蘭安全。而俄羅斯忌憚者也同樣是「集體自衛權」。

多年來,儘管北約在大方向上看似接納烏克蘭,但由於烏克蘭與俄國明顯的「領土爭議」,北約並不願意正面表態。對普丁來說,俄羅斯正是要把握北約在態度上的曖昧不明,一舉抹煞烏克蘭的機會。在這裡,如果我們借用政治經濟學當中的「膽小鬼賽局」(chicken game),來理解當前的烏俄衝突,普丁堪稱將此局推動到極致。簡言之,所謂「去軍事化」就是俄羅斯透過武力,企圖迫使烏克蘭放棄北約,更讓北約放棄烏克蘭。

未完的戰事

無論論據是否合理正當,普丁忍無可忍的憤恨,是其選擇發動戰爭,打擊烏克蘭的主要原因之一;所謂去納粹化與去軍事化,則與他心中的民族主義與國際關係現實主義認知密不可分。

戰事至今逾數日,在截稿日之前,俄軍尚未宣稱取得重大成果,澤連斯基總統仍然鎮守基輔,烏克蘭國民頑力抵抗入侵者。全球多國也陸續達成共識,串連祭出一波波的經濟制裁。北約組織也首次啟動反應部隊(NATO Response Force);組織內個別國家也宣布,將對烏克蘭或提供人道救助,或提供軍備物資。

戰事將如何收尾,及其後續影響,毋寧將被持續關注。無論如何,我們都期待戰事早日落幕,和平盡快到來。

圖為德國柏林一位行人經過一面畫上「停止戰爭」字樣與烏克蘭國旗顏色的牆面塗鴉。 圖/法新社
圖為德國柏林一位行人經過一面畫上「停止戰爭」字樣與烏克蘭國旗顏色的牆面塗鴉。 圖/法新社

  • 文:吳宗翰。追求自由,想不斷突破思考框架的生命旅人。倫敦大學國王學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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