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崑陽/詩人何曾離開人間世?——永遠的搜索者楊牧 | 特約作者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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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崑陽/詩人何曾離開人間世?——永遠的搜索者楊牧

一代詩人楊牧於2020年3月13日辭世。 圖/台灣文學館提供、攝影者林柏樑
一代詩人楊牧於2020年3月13日辭世。 圖/台灣文學館提供、攝影者林柏樑

(文:顏崑陽,輔大中文系講座教授)

我還在等待楊牧的一首詩,怎麼他就這樣轉身離去。

楊牧酷愛白斬土雞,本真的滋味,彷彿逼近於詩吧?而白斬土雞正是我的絕活,就特別下廚,奉贈一盤如詩的滋味。詩人微笑說,應該作一首詩:〈謝崑陽贈雞〉。這時,我們會心的回到古遠的唐宋,我想到杜甫的詩:〈謝嚴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想到蘇東坡詩:〈謝曹子方惠新茶〉。在那個文化世界中,詩無所不在,詩人就生活在詩裡,彼此來往感通。

楊牧是現代詩人,我是古典詩人,卻同時站在現代,又同時回到古典的文化世界,今古相接,會心之間,情意的感通,不須氾濫的言語。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作一首詩〈謝崑陽贈雞〉,這樣隨口而出的話語,沒有複雜的理論,卻是已滲進日常生活、潛入心靈深處的古典文化涵養。

「詩哲」楊牧

現代詩曾經很長的一段時期,誓必與古典文化決裂,與現實生活絕緣,尤其詩人之間的「贈答」,更是視同餿水,因此現代詩人能有古典文化涵養者,如同緣僧尼頭頂以求髮;而楊牧是極少數偶然遺漏,沒有剃除的長髮,兀然而存。在現代詩壇中,他的中國古典文化涵養,無人能及。詩者,何止吟詠性情,並且需要豐厚的學養與哲思。若將楊牧單純視為「抒情詩人」或「浪漫詩人」,那是一種簡化及淺化,我寧可視他為「詩哲」。

中國古典文化涵養與鄉土意識,始終都是楊牧文學創作二座堅固的基石,儘管他長年旅居美國、香港,並且出入於古希臘以及英國浪漫主義文學之間,深度涵泳,甚且研究,而受到華茲華斯(W. Wordsworth 1770-1850)、拜倫(G. G. Byron 1788-1824)、雪萊(P.B.Shelley 1792-1822)、濟慈(J. Keats 1795-1821),以及愛爾蘭詩人葉慈(W. B. Yeats 1865-1939)等詩人的影響。但是,台灣花蓮的鄉土意識、中國古典文化,不但未曾減淡,更且日深。

鄉土意識在他文學創作中,一直都是流動不歇的靈魂,現代詩個別的篇章姑且不說,散文最集中的表現,就在於《山風海雨》、《方向歸零》、《昔我往矣》(後來合集為《奇萊前書》、《奇萊後書》);而落實在鄉土的行動,就是晚年回歸花蓮,創辦東華大學中文系,掌理文學院。

1996年,楊牧與鄭清茂、顏崑陽、王文進共同規劃了一個站在傳統基礎而邁入現代化,課程設計最能貼近時代文化社會情境的中文系。那幾年間,想必是楊牧的美好時光,也是我們的美好時光。雖是大嫂盈盈夫人與孩子都還在美國,他獨自住在宿舍;然而這裡是他生命的原鄉,花蓮市還有他的故居以及父親所曾經營的印刷廠。

何況一個理想的中文系,正從他以及我們的心手中誕生、成長,年年都有新進的年輕教師,以及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學生。那的確是朝日初昇的氛圍,每當與楊牧熟識的賓客來訪,記得林文月、李昂等,我們就一起在湖畔餐廳歡聚、暢敘。窗外是煙雲如羅帶的海岸山脈,波平如鏡的東湖,寧靜中彷彿看到可通往理想人文學術殿堂的微光。那時,楊牧暫時獨居,卻不寂寞。

2001年,楊牧離開東華大學,轉到中研院文哲研究所。楊牧離開,其實沒有離開,我們也不會讓他真的離開;他終究留下永久、普遍的化身——典範,人格與文學的「典範」。東華大學接續成立「楊牧書房」,典藏他的著作、曾讀過或擁有的書、他的手稿。並且成立「楊牧文學獎」、「楊牧研究中心」,展開「楊牧學」的建構。

國立東華大學「楊牧書房」4年前啟用時,楊牧(右2)親自到場解說。 圖/國立東華大學提供
國立東華大學「楊牧書房」4年前啟用時,楊牧(右2)親自到場解說。 圖/國立東華大學提供

天生的詩人,天生的散文家

楊牧的文學著作多達60餘種,廣及詩、散文、學術論著、文學批評、文化與社會評論、翻譯、編選等。他的作品已被翻譯成英、日、法、德、荷蘭、瑞典等文,一直被譽為最有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台灣詩人。有關楊牧其人及其文學的研究,已多如奇萊山的草木。我以這一篇短文要談楊牧的文學,不啻以蚊負山,以蠡測海,因此只能大體言之。

楊牧是天生的詩人,也是天生的散文家。他因「詩」、因「散文」而實現生命的存在意義;他整合自己各階段的詩集,編纂為《楊牧詩集》I、II、III,其後還出版近作詩集《長短歌行》。

至於散文的作品,也多達10幾種。他在《楊牧詩集I》的〈序〉中,自述從16歲的少年時期,就在意志與想像的世界裡流浪,而若有若無的捕捉到了詩,乃以詩為歸宿,回思當時莫非已經發現自己早該屬於詩,說不定是命中注定便屬於詩。

而他在散文集《搜索者》的〈前記〉也自述到多年以來,在詩以外曾經用散文的形式,記載了許多對人生試探和搜索的經驗,因此他必須承認散文對他而言,與詩同樣重要。

在楊牧的觀念與創作經驗中,詩與散文的文體形式雖然不同,其融合「敘事」與「抒懷」的本質及功能,並沒有差異。他的散文之「詩化」,敘事與抒懷交錯間,情境閎深的意象以及音調流轉的敘述節奏,都接近於詩,這在《葉珊散文集》、《山風海雨》、《亭午之鷹》、《星圖》、《年輪》、《奇萊後書》等文集中,都可以印證。而他的詩之「散文化」,情懷不作直接噴吐,總是隨著敘事的脈絡而水流層層的谿石間,婉轉曲折,這從〈續韓愈七言古詩〉、〈延陵季子掛劍〉、〈武宿夜組曲〉、〈將進酒四首〉、〈林沖夜奔〉、〈鄭玄寤夢〉、〈妙玉坐禪〉、〈高雄˙一九七七〉、〈航向愛爾蘭〉、〈波士頓˙一九七〇〉等,都可以印證。

楊牧的詩與散文,經常被視為西方「浪漫主義」的遺風,而對現實社會甚少介入。這當然是片面的簡化,早年葉珊時期,或可視為擁抱質樸文明、自然情懷的浪漫主義者;然而,楊牧所理解的浪漫主義,從華茲華斯、濟慈、雪萊、拜倫,一路到他所稱讚的「最後一個浪漫主義者」葉慈,其意義多層,不能簡化。

他在《葉珊散文集》的〈自序——右外野的浪漫主義者〉中,就曾分析浪漫主義從華茲華斯、濟慈、拜倫到雪萊,涵有四層意義,而最後由葉慈得到所有浪漫主義詩人的神髓。

楊牧的浪漫主義精神,在向質樸文明、自然情懷擁抱之後,其實拜倫的好奇冒險、追求生命理想的精神,以及雪萊向權威挑戰、反抗苛政及暴力的精神已在他心中埋下種籽;而最終他崇敬愛爾蘭詩人葉慈,尤其中年之後的葉慈,提升浪漫主義的精神,探索神人的關係,同時也批判現實社會,這是他所情願效法的「典範」。

於是,32歲的詩人,由葉珊筆名改為楊牧,也宣告他浪漫主義精神的轉向,開始滋長著楊牧文學的社會意識,並逐漸往神人關係之生命存在本質的高度與深度,不斷的探索。《年輪》是這一轉向的軌跡,而《飛過火山》、《疑神》、《星圖》是漸層的發展。

從上到下,分別是楊牧用過的筆、打字機與第一本創作「水之湄」。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從上到下,分別是楊牧用過的筆、打字機與第一本創作「水之湄」。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楊牧何曾離開這人間世?

楊牧的詩與散文創作,雖說是出於天生的性情,然而假如沒有融合學養與哲思,就不可能成其大、涵其深。他是詩人、散文家,又是學者,師承陳世驤教授,專攻比較文學,於中國古典文學而言,對《詩經》、《楚辭》、漢魏樂府、六朝文學、唐詩、《紅樓夢》等,都有精深的獨見。至於西方文學則用心致力於古希臘文學及英國莎士比亞戲劇、浪漫主義文學。我曾讀過他的《陸機〈文賦〉校釋》,甚感驚訝,浪漫、抒情詩人竟然也能做出如此枯燥卻很精實的經典校釋工作,看來楊牧的確是多面目的文學大家。

我推想,或許就因為他對中國古典文化與文學有了這樣精深的學養,除了不喜歡暴力的天生性情,再加上詩、騷「溫柔敦厚」的文化精神,才使得他介入社會,縱使對政治、社會的黑暗有所不滿,甚至憤怒,終究還是能轉化為正面的意義,極少疾言厲色的批判或謾罵。在政治上,他始終不陷落在「意識形態」的牢結;而朝向廣大無限的理想世界不斷搜索、超越,這才是楊牧始終堅持的人文精神。

楊牧的文學兼納中西文化,並蓄性情、學養與哲思,永無止境的探索,而鎔鑄、創化為自己煙海浩瀚的文學世界。他可以說是現代詩中的「李杜合體」,浪漫與寫實、抒情與敘事融合無間,即現世而超越,批判卻不露鋒芒。堂廡之大,宮殿之美,非僅並時或前代詩人所不能及,將來恐怕也很難有後起者能夠超邁。

詩人於2020年3月13日,驟然轉身離開這正值多難的人世,讓人驚愕與感傷。我再也等待不到他〈謝崑陽贈雞〉的詩作,而我拿手的白斬土雞也沒有機會再送給他享用。

然而,他並沒有離開,我們也不會讓他真的離開。他是「永遠的搜索者」,對於無限可能的生命存在意義,對於文學的創造,一直永無止境的搜索著。而在他之後,會有更多更多被他感召的「搜索者」,追隨他的精神,對生命存在的意義與文學的創造,繼續不斷的搜索下去。詩人楊牧何曾離開這人間世?

楊牧(左)與妻子夏盈盈攝於花蓮國立東華大學。 圖/楊牧提供
楊牧(左)與妻子夏盈盈攝於花蓮國立東華大學。 圖/楊牧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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