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冷戰蔓延時:聶華苓的文學生涯(下) | 朱宥勳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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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冷戰蔓延時:聶華苓的文學生涯(下)

聶華苓,攝於2011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聶華苓,攝於2011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冷戰時期的一見鍾情

安格爾確實是在1963年的酒會上初見聶華苓,但他並不是到那時候才知道這個人的。數年來,麥卡錫一直都會把台灣文壇的消息傳給安格爾,當然也包括了美新處重要的合作對象聶華苓。

我們先暫時擱置聶華苓,從同時代另一位作家陳若曦的記述來入手,就能對照出有趣的模式。陳若曦正是出入美新處的文學青年之一,早在麥卡錫的介紹下打一些零工。1960年《自由中國》案爆發,她雖然沒有牽涉,卻因此有了出國留學的心思,於是在1961年積極準備。

而麥卡錫知道之後,不但為她寫了四封推薦信,更大力推薦她去讀愛荷華的寫作班。陳若曦最後決定先去其他學校念英文,隔年再去愛荷華大學,麥卡錫的反應是「有些失望」,接著「要她無論如何先去愛荷華大學走一趟」。麥卡錫說,陳若曦可以先去安格爾家住幾天,體驗一下美國的農家生活,他會先寫信聯絡。

1962年,陳若曦果然先去了安格爾家。她寫道:

平常安格爾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旦坐上餐桌便打開話匣子似的,侃侃而談。他想知道台灣的情況,諸如風景名勝和文學界,問得很詳細;我也詳加介紹,包括自己尚未參觀過的外雙溪故宮,還有他學生麥加錫賞識的作家群,如鍾肇政、王文興、聶華苓等。(底線為筆者所加)

安格爾與聶華苓的愛情故事要到隔年才開始,但文學脈絡卻隱然有所聯繫了。這裡顯露出一個合作模式:冷戰時期,美國在文學方面的宣傳戰「總部」,是愛荷華大學;而各地的美新處,或至少是台北的美新處,則有當地的美國文化官員發展人脈、推薦值得注目的名單。

在此一模式下,接下來幾年,就有好幾位台灣作家經由「麥卡錫+安格爾」的管道來到愛荷華大學,包括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以及我們的主角聶華苓。

一見鍾情的故事是真的,但背後牽涉到的冷戰結構也是真的。

而1963年的酒會,其源頭也要追到1960年。那一年,安格爾還是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主持人,這個計畫仍以美國本土的寫作者為招收對象。然而安格爾憂心忡忡,他觀察到蘇聯資助世界各國的學生,前往莫斯科留學。他認為,美國也必須採取相應的行動,否則文化影響力將輸給蘇聯。於是,他帶著一份「招攬各國知識分子來愛荷華」的計畫拜訪「洛克斐勒基金會」,這個基金會是CIA的外圍組織。最後,該基金會贊助他一萬美元,讓他前往亞洲及歐洲各國,招攬適合的人選到愛荷華。

這就是為什麼他會來台灣拜訪三天,隨後又全亞洲跑(並且寫了三星期的信給聶華苓)——他是來出一趟CIA交付的任務的,這任務從一開始就是對抗蘇聯的文化宣傳戰的一環。

因此,如果我們順著聶華苓《三輩子》的敘事脈絡,可能會混淆一件事:並不是他倆一見鍾情後,安格爾才邀她前往愛荷華;是安格爾本來就肩負招人的任務,剛好在台北這一站愛上了他的招攬對象。

而在聶華苓赴美之後,兩人一起在1967年創辦的「國際寫作計畫」,也不純粹是突發奇想。那一年,安格爾剛剛卸下了「作家工作坊」主持人的職位,另外創設了這個更大型的、以愛荷華為堡壘的文化宣傳戰計畫。這個計畫的贊助者,是「法菲德基金會」與「亞洲基金會」。我們應該不會再意外了:這兩個基金會,還是CIA的外圍組織。

現在,回頭看看他們在「國際寫作計畫」邀約的作家名單,我們就會看到更清晰的政治邏輯貫穿其中:他們主力邀請的,都是在冷戰時期,美蘇兩大陣營邊界上的作家。

為什麼重視「中國作家」的交流?除了聶華苓自身的文化認同之外,更重要的是「台灣與中國的分立」本身就是「美國與蘇聯的對立」的冷戰前線。

為何會遭遇納粹遺緒與以色列的問題?這是冷戰底下,美方陣營的內部衝突。為什麼邀約名單裡面有東德、西德的作家?毫無疑問是冷戰。為何會有蘇聯與東歐鐵幕國家的作家?既然是冷戰,當然要去挖對方的牆角。

又為何會邀約台灣及其他威權國家,如伊朗、阿拉伯的自由派作家?因為冷戰,美國主打的文化宣傳方向就是自由民主,以對比蘇聯陣營的專制封閉。

就如同美新處能夠擄獲作家信任的原因一樣,愛荷華的「國際寫作計畫」,採取了一種非常去政治的政治宣傳手法。作家來此參訪,記得的是談詩論文的美好時光,記得的是愛荷華鄉間的農家風情,是安格爾與聶華苓這對閃亮伴侶的真摯人情。

這整個計畫沒有直接灌輸任何意識形態,只是把全世界最優秀的作家集中到一個地方,並且讓兩位最懂作家的作家陪伴他們,度過幾個月沒有言論審查、沒有監聽迫害的生活。還有什麼比這更有威力的宣傳方式嗎?這比翻譯幾百本書要有用多了,自然而然就能化用來訪作家的筆。巴勒斯坦小說家卡梨菲寫給安格爾與聶華苓的信件,就非常有代表性:

作為阿拉伯人、巴勒斯坦人、女權運動者,我對美國在意識中和情緒上感到迷惑。但是,愛荷華對於我永遠是美國最美麗的一面。種族、國籍、信仰,只是一首多采多姿的交響樂不同的變奏曲,而不是衝突和分裂。假若美國就是那個樣子,就夠了,太夠了......

在美國種族歧視的對照中,我看到平等的兩極之間最和諧的婚姻:Paul和華苓。相對我在美國體驗到的封閉和傲慢心態,卻是Paul和華苓的謙遜和寬容。

卡梨菲這樣的作家有絕對的理由可以痛恨美國。但來過愛荷華之後,恨就變得沒有那麼容易了。

圖/聯經出版提供
圖/聯經出版提供

鐵幕瓦解,威權冰消

1987年底,聶華苓接到《中國時報》老闆余紀忠的一封信。這封信以毛筆寫成,沒有標點,其中幾句是:

台北你好久沒有回來了現在它和以前不同了變得相當大相當廣闊冰雪初融另是一番景象當年參與播種的一份子應該在這時候回來看看

這一年,正好是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的二十週年,聶華苓與安格爾兩人同時宣布退休。雖然「國際寫作計畫」在往後仍然會來請益,但基本上已由後繼者主持了。而這一年,也是台灣解嚴的一年,余紀忠信裡提到的「冰雪初融」正是此事;而所謂「當年參與播種」,想必就是指《自由中國》案了。

在1964年奔赴美國之後,聶華苓只在1974年回過台灣一次。她和安格爾有一趟亞洲旅行,從香港申請入境。面對十年前一心想逃離的台灣,聶華苓十分緊張。一回到台灣,她馬上跟朋友打聽:可以去探望雷震嗎?

此時的雷震出獄了幾年,晚景淒涼。原本身為黨政要員的他被褫奪公權,也不能從政府方面承接任何津貼、費用。他的電話當然也被監聽了,住家對面時時有特務,誰來拜訪就會被拍照存證。幾經考量,聶華苓聽從朋友建議,在離開台北當天去探望雷震,見了就走,以避免多生波折。

為了確定國民黨政府不會阻撓,他們還故意先讓朋友打電話問雷震,把「聶華苓要拜訪雷震」一事講給特務聽,靜待一日,沒有任何政府代表來警告之後,聶華苓和安格爾才乘車前往雷家。在《三輩子》的一張照片說明裡,聶華苓寫道:「1974年,我和Paul特意去台北看出獄後的雷震先生。」

這「特意」二字值得玩味;這次拜訪,或許也有幾分「帶著美國人來看雷震」的政治宣示意味吧。

而就在這次拜訪之後,聶華苓就被放入了警總的黑名單,此後十多年不得再入境。如果余紀忠的「應該在這時候回來看看」之邀請,是當著聶華苓的面說出來的話,也許她會像當年回答安格爾的答案一樣:「不可能。」不是不想回來,是回不來呀。

不過,畢竟是「冰雪初融」的解嚴了。在余紀忠等一群文化人奔走之下,聶華苓終於在1988年撤除了黑名單,正式回到台灣。

1988年,聶華苓被撤銷黑名單,回台接受《聯合報》專訪。 圖/聯合報系資資料照
1988年,聶華苓被撤銷黑名單,回台接受《聯合報》專訪。 圖/聯合報系資資料照

這次的回訪,簡直像是聶華苓三十多年來波折人生的「成果發表會」一樣。余紀忠在家中設宴,讓聶華苓與一群文壇的老朋友碰面;接著,聶華苓和安格爾到陽明山,與這幾十年來到過愛荷華的台灣作家們聚會;再來,她還與《自由中國》的同仁們重聚。她去見了在《自由中國》案發生時,率先對她伸出援手、邀她到台大開課的臺靜農。她去了母親和弟弟的墓園,更去了埋葬雷震和殷海光的「自由墓園」。

對余紀忠而言,此時的台北是「變得相當大相當廣闊」。但對於聶華苓來說,或許更像是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了。

1991年3月22日,安格爾在機場猝逝。聶華苓此後陷入了漫長的哀痛之中。這對在冷戰時期,為美國建立了世界性的文學堡壘的夫妻,終究沒能一起看到蘇聯解體、冷戰徹底結束那一天。不過,他們一起見證了柏林圍牆的倒塌,也一起看到1968年那位無法應邀到愛荷華的作家哈維爾,高票當選捷克第一任民選總統。事實上,聶華苓和安格爾這次旅行的目的地之一,就是去見捷克總統哈維爾。

那把一切個人的夢想、浪漫與情感捲進政治,又把一切政治圖謀透過人們的夢想、浪漫與情感執行出來的冷戰結束了。

在接下來的年月裡,聶華苓不斷整編她那精彩且日益厚重的回憶錄。在那些文字裡,無論是文學、愛情還是記憶都沒有結束;《三輩子》的封底,是一張安格爾推著聶華苓盪鞦韆的照片,安格爾興致勃勃,聶華苓則看起來開心中帶點緊張。

他們果然不會放棄任何放閃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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