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律／華語歌壇有個不老比莉：中華民國、王雪娥和她的美軍駐唱演藝史

（※ 文：李律，現任故事Story Studio主編，著有散文集《......顯示更多》。）

當你爸媽還是小屁孩的時候

電影《星際異攻隊》裡面，男主角彼得奎爾的媽媽，是個曾經成長於1970年代的少女，熱愛著當時每一首在70年代稱霸英美排行榜的雋永歌曲。她生下了彼得以後，在教育他長大的過程裡，也一直給彼得聽她少女時代鍾愛的歌曲，甚至在即將離開人世之際，親手為他錄製了一捲錄音帶，精選了每一首70年代的熱門歌曲，成為「勁爆舞曲大帝國」，這是彼得奎爾一輩子珍惜的寶物。

你呢？在你牙牙學語的童年時代，你曾經跟著你的爸爸媽媽聽著他們年輕時代鍾愛的歌曲嗎？當你後來成為了青少年，你不再像個跟屁蟲一樣黏在父母旁邊，你開始暗戀別人，開始聽自己喜歡的音樂。很快地你長大了，這個世界的青少年挑選自己喜愛音樂的方法，從錄錄音帶、燒CD、挑MP3，變成了在串流播放軟體排歌單，你也漸漸地不太跟父母聊你們各自喜歡的音樂了。

只是你有沒有想過，當你的父母也在年輕叛逆的時候，他們手上的那捲「勁爆舞曲大帝國」裡面會有哪些曲子？你能一一列出來嗎？

也許有這麼一個可能，有一天你打開電視，跟家人一起看目前正在Netflix上面熱播的連續劇《媽，別鬧了！》，你看到了在裡面飾演媽媽的比莉；因為Uber Eats廣告的關係，你知道她是歌手周湯豪的媽媽，但除此之外就一無所知了。就在這時你望向你的父母，卻見到他們異常興奮地說：「是比莉姊耶！」接著像是起乩一樣兩個人開始一邊舉起單手食指朝天跳舞一邊甩著頭大唱：「哈！哈！甚麼都不必說！」像是兩個小屁孩。

這時候你的確必須要為螢幕上面出現的這位看起來有點瘋瘋癲癲的大姊 “show some respect” 了，因為當年她穿著勁爆的豹紋舞衣在電視上大跳熱舞的時候，你爸媽真的都還是小屁孩。

五歲定終身，注定要走表演的路，自由中國外交神器

比莉的中文名字叫做王雪娥，出生在1952年，那是蔣介石領導的中華民國政府中樞敗退台灣之後過了三年，韓戰依然如火如荼。打著「自由中國」的旗號，蔣政府期望透過聯合全世界的反共勢力，期待有朝一日可以重回大陸故土。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五歲的雪娥進入了寶慶路遠東百貨對面的惠幼幼稚園就讀，這所幼稚園來頭不小，是由蔣宋美齡夫人領導的婦聯會所創辦的。五歲的雪娥從小生得臉蛋標緻可愛，擅長肢體律動，小小年紀就贏得全國民族舞蹈比賽冠軍，成為了幼稚園大家長蔣夫人最疼愛的小學員，常常帶著可愛的她出席各種重要國際外交場合，讓雪娥表演民族舞蹈給中華民國的外交友邦大使們欣賞。五歲半的她第一次登台表演，台下的貴賓即是泰王。童稚可愛的她更是常常坐在蔣夫人的腿上，受到英國大使夫人、日本大使夫人等等國際貴賓的寵愛。

俗話說三歲定終身，但五歲的雪娥已經注定了這一生要吃表演這行飯，不論是五歲稚齡得到全國民族舞蹈大賽冠軍的大將之風，還是在外交場合上獲得國際友邦大使的寵愛，更是在那個中華民國國際處境風雨飄搖的年代，用「可愛即是王道」的硬道理為自由中國的外交殺出一條生路。

臨時上台代唱，唱出了一輩子的音樂路

從1950年代開始，隨著韓戰的爆發，美國對中華民國的態度，從杜魯門政府的不理不睬，轉變為艾森豪政府的全力支持。除了每年固定的美援挹注源源不絕地送至台灣之外，美軍亦以「美軍顧問團」的名義派駐台灣，給予各種技術與戰術知識上的協助。1960年代中期，隨著越戰戰事的急速加劇，有更多的美軍派駐台灣，於是以位於圓山的美軍顧問團辦公室為中心，陽明山與天母的美軍宿舍開始蓬勃地發展出了特殊的美國文化。

當時因為有美軍電台的緣故，台灣人有機會可以聽見美國的搖滾樂，加上開始有唱片商以盜版或水貨的方式灌錄與販售B版唱片，台灣年輕人開始風靡在搖滾樂的威力之下，這當中就包含了還是青少年的雪娥與她的哥哥。

1968年，雪娥16歲，因為從小就跟著哥哥一起聽美國的熱門音樂，那些歌曲對她來說簡直駕輕就熟。就在那一天機會來了，哥哥臨時有事要她去陽明山的美軍俱樂部登台代唱，從頭到尾只會唱一首英文歌的雪娥完全沒在怕，以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精神勇敢上台去唱了。雖然能夠表演的歌就那麼一百零一首，但伴隨著豐富的肢體動作與大方自信完全不怯場的舞台魅力，雪娥贏得了台下觀眾的滿場好評與俱樂部老闆的一句話：「你以後就固定來唱吧！」

1960年代末期，在越戰戰場上廝殺的美國大兵，人人心中只盼著一個希望，那就是在前線駐地滿三個月，就可以換得十天假期，隨便你到越南附近任何一個美軍基地所在的城市去度假。當時的美軍大兵有兩個最近的選擇：一個是菲律賓，另一個是台灣台中的CCK清泉崗機場。

因此，在台中的CCK美軍俱樂部，就這樣成了台灣的頂尖搖滾樂團與西洋流行樂歌手最頂級的競爭舞台。

在台北表現不俗的雪娥，也曾經到CCK美軍俱樂部駐唱過，當時每個在美軍俱樂部駐唱的歌手都要取英文藝名，最有名的歌手包括Julie Su（蘇芮）、Tracy Huang（黃鶯鶯）以及Jenny Wang（王珍妮）等人。

那麼雪娥呢？當時她的藝名叫做Billie Wang，看到這名字或許會令人聯想到爵士樂時期以低啞嗓音聞名的爵士天后Billie Holiday；不過實際上這個名字的由來，是雪娥在念中國文化學院舞蹈科時，因為頭髮剪得很短又成天穿著牛仔褲，簡直像個男孩一樣，所以當時同學以一首參考美國歷史上的真實人物「比利小子」寫成的流行歌曲Billy The Kid來稱呼雪娥，雪娥的英文名字就這樣成為了「比莉」，這個名字後來跟隨著雪娥在歌壇闖盪了半世紀。

從西洋歌手變身DJ，再變成華語流行歌手

1975年，比莉23歲，當時隨著越戰在1975年結束，台中的駐防美軍逐年減少，在台灣的西洋流行歌曲表演場地亦隨之開始減少，比莉便隨著金祖齡的「龍種合唱團」在美國巡迴開唱四年。這也創下了華人歌手首度在美國巡迴演唱的紀錄。

巡迴結束回到台灣以後，比莉繼續在台北的希爾頓飯店（今日的台北凱撒飯店）俱樂部演唱，也是當時表演歌手中唯一的華人歌手。

然而，隨著音樂大潮流的演變，樂隊現場演唱的形式開始退燒，而DJ現場放音樂供賓客跳舞的形式開始風行，於是希爾頓飯店便有意將比莉轉型培養成DJ。當時的比莉乖乖上課，學習放唱盤、學習接歌的拍子對點，還要炒熱氣氛，但是天生屬於舞台的她，還是難忘在台上勁歌熱舞的快感。

當時的比莉，因為時常在各種舞台上表演，在演藝圈中已經小有名氣，加上比莉大方的態度與搞笑的個性，是個天生的綜藝咖，所以在還未發片前，就曾以代唱的名義上過當時最知名的華視綜藝節目，由張小燕主持的《綜藝一百》，就這樣比莉獨特的舞台魅力受到了當時唱片公司工作人員的注意。

當時與比莉接洽的唱片公司，是在1980年代前期相當活躍的「拍譜唱片」，拍譜曾經發行過由李宗盛製作的鄭怡專輯《小雨來得正是時候》，也發行過歌手薛岳的《搖滾舞台》、《天梯（機場）》等專輯。因為由著名的音樂企劃人楊嘉坐鎮，拍譜唱片總是能由A&R（artist & repertoire，發掘藝人潛力與培養歌手特質）的角度挖掘出個別歌手的魅力與曲風設定，製作出叫好叫座的專輯，於是作風獨特的比莉就這樣正式成為了華語流行歌手。

以神曲〈什麼都不必說〉席捲全台大街小巷

1982年，比莉30歲，正式在王氏／拍譜唱片以華語專輯《那就是你》出道，當時的華語歌壇尚處在萌芽階段，絕大多數的唱片公司都是中小企業與手工業，資金規模有限，很難做鋪天蓋地的宣傳，因此有機會上綜藝節目打歌變成很重要的宣傳管道。

比莉大方的個性與容易人來瘋的特質，讓她很快在綜藝節目上獲得矚目，但是大家反而對她的歌沒有甚麼印象；一直到1984年她的第四張個人專輯《嗨！比莉》當中的主打歌曲〈什麼都不必說〉，因為容易記憶的主歌開頭「哈！哈！甚麼都不必說！」搭配比莉的獨特舞蹈，才讓比莉的歌曲一瞬間在全台灣大紅。

其後的比莉又陸續推出了幾張專輯，但是主打歌的名氣都難以超越前面的作品，加上放眼整個1980年代，比莉的嗓音與形象，在華語歌壇比較難受到消費者的矚目。

比莉的歌聲屬於聲線低沉型，其獨特的嗓音來詮釋英文歌曲別有一番風味。但是當年的華語歌壇，較為走紅的是玉女型的歌手，包括當時80年代的四大玉女：金瑞瑤、林慧萍、楊林、李碧華，走的都是氣質路線。像比莉這樣的豪邁動感路線比較難受到主流市場的青睞。另一方面，跟比莉路線類似的動感歌手好比藍心湄，則是走青春無敵路線，這也讓比莉的成熟路線相較之下較為吃虧。

因此，比莉在1990年加盟科藝百代推出了生涯前期最後一張專輯《心腸》後，當時的歌手生命週期已經走到了一個階段性時刻，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比莉的身影漸漸淡出在主流的歌壇中。

以王雪娥之名重返歌壇

比莉從登台表演開始就結識了一群演藝圈好友，其中不乏許多天王天后級人物，當中就包含了綜藝教母張小燕。畢竟從《綜藝一百》時期開始，比莉就與主持人張小燕結下了不解之緣。1993年，張小燕偕同歌手哈林庾澄慶一同在台視的周末黃金時段開了新節目《超級星期天》，從此穩坐綜藝節目的收視冠軍王座。

某一集《超級星期天》的節目中，張小燕難得邀請到當時已經較少在螢光幕前亮相的比莉上節目，這次的節目不為打歌宣傳，純粹聊生活中的瑣事，絕大多數更是在聊原本個性就少根筋的比莉在日常生活中鬧出的各種笑話。

例如在節目中比莉就說，當她要搭電梯下樓出門時，電梯按鈕她會按「上」。主持人哈林不解地說：「為什麼會按上？」比莉妙答：「我要叫它上來啊！」這樣的幽默回答讓《超級星期天》數以萬計的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讓比莉從過去觀眾印象中動感霸氣的明星人設，走進了私底下生活中變成了活潑搞笑的鄰家阿姨。而這，其實一直都是比莉的真實樣貌。

1996年，比莉加盟了上華唱片，在合輯唱片《PUB英雄會》中以獨特的低沉嗓音，以及與以往豪邁路線不同的溫柔曲風重新演繹歌手蘇永康的經典作品〈男人不該讓女人流淚〉，開始引發注目。

1997年，比莉正式以本名「王雪娥」之名再度出道，發行了重返歌壇的第一張個人專輯《愛人》。這次的重新出道，目的就是要與過去勁歌熱舞的「比莉」路線一刀兩斷，重新以自己的本名，以及溫柔的慢情歌路線與過去的快歌舞曲作出區別，讓消費大眾重新認識王雪娥這個人。

1999年王雪娥發行了再次出道的第二張專輯《傻瓜就是我》，同名主打歌曲道出了一個總是被愛情欺騙的女子，唱出靈魂深處的不堪與絕望，卻又沒有辦法放棄愛情的癡傻。她的歌聲感動了無數個也在愛情毀滅邊緣苦苦掙扎的無助靈魂，也彷彿像是映照了真實生活中她兩段不快樂而破碎的婚姻故事，這是拿命來換的覺悟，才能唱到如此痛徹心扉。

2002年，她加盟了綜藝天王吳宗憲主持下的阿爾發唱片，推出了她音樂生涯的最後一張專輯《滑步向左》，在這張專輯中收錄的歌曲〈誰是白癡〉是她與兒子周湯豪首次對唱，彼時只有14歲的周湯豪已經顯露出想要進軍歌壇的才能與企圖心，彷彿在為未來的歌手之路進行排練一般。

不是重新翻紅，是比以前還要紅

王雪娥接下來的故事，依舊精彩地像是戲劇一般。她為了圓兒子的歌手夢，努力為他尋找適合的東家，最後牽線成功讓周湯豪成為天后蔡依林的同門師弟。2006年，當她正在為兒子的演藝事業拚搏時，卻意外發現罹患了淋巴癌，接著開始數年艱辛的抗癌旅程，兒子也暫時放下了工作陪伴她度過艱困的化療階段。

在她的努力與子女的貼心陪伴下，她奇蹟似地擊敗了病魔，重新回到了舞台。一邊擔任著兒子的經紀人，一邊還是陸續參加各種戲劇的演出，直到今年的《媽，別鬧了！》又再因為其精彩的演出而翻紅（我已經沒辦法用「再度」或「三度」了，因為她已經不知道累計多少次重返舞台了，簡直就像是打不倒的拳擊手）。

2022年的現在，王雪娥已經70歲了，距離她第一次在美軍俱樂部登台已經54年、距離她發行第一張華語專輯已經40年，甚至，距離她重返歌壇已經25年了。

我不知道現在正在讀這篇文章的你超過25歲了沒有？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那些當年與她一同登上美軍俱樂部的舞台，每一個都是台灣歌壇始祖天后級的人物，從蘇芮、黃鶯鶯到陳淑樺，目前都已經淡出歌壇多年，鮮少在公開場合出現了。唯有永遠的比莉姊，不管她的下一步是甚麼，我們可以確定的是，絕對都是我們想不到的事。

而這，也是一直以來我們所認識的比莉姊她的真實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