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慧/認真就輸了?——動保人,你為什麼不幽默
今年年初,國內媒體引用了澳洲坎貝爾鎮(Campbelltown)野生動物保護組織的臉書新聞,報導極端氣候下的一起動物災難事件:南半球的澳洲現正遭遇熱浪來襲,飆出了79年來最高溫的紀錄,其中坎貝爾鎮高達攝氏45度的氣溫,已造成數百隻狐蝠(Flying Fox)死亡。
新聞引述了救援人員的說法,表示這些狐蝠基本上都被煮熟了,腦子被高溫燒壞,意識錯亂,其中有九成是剛出生的幼蝠。若高溫持續,傷亡還會更加嚴重,這場浩劫不單純是氣候所造成的天災,也是「人禍」:由於樹木不斷被砍伐,蝙蝠已找不到足夠的遮蔽處來躲避高溫。新聞同時也翻攝了死去的蝙蝠堆疊在地上,以及掛在樹上、「屍橫遍野」的照片。
這則新聞被轉發到社群媒體後,怵目驚心的照片引起了兩極化的反應,有人為狐蝠遭遇的災難悲嘆、憂心氣候異常對生態的衝擊;也有人「幽默」以對,把重點放在「確定煮熟了嗎?」「不知道好不好吃?」的討論上,或是以「澳洲風味餐」「火烤蝙蝠俠」做為照片的圖說,又或是把橘黑相間的堆疊屍體比喻為米果,並貼上米果的照片「相映成趣」。
這類把動物與食物聯想的玩笑,其實並不罕見。只要注意一些動物救援的相關網站,就不難發現好多「笑話」。每當有人發文求助,表示撿到動物不知該如何處理時,就會有網友隨著物種的不同,給予「做成三杯兔」「薑母鴨」「通通拿去做雞精」等不同的建議。這樣的玩笑,該被嚴肅批評嗎?
芝加哥大學教授寇恩(Ted Cohen)早在他關於笑話研究的論著中表示,要針對笑話建立一套該不該笑、可不可以笑的標準是極為困難的,尤其當許多笑話擺明了只是博君一粲的虛構時更是如此。
但是,若從動保的角度來看,這些玩笑又似乎並非完全無傷大雅。面對這樣的難題,既然不少網友對此種玩笑樂此不疲——我們不時可見,若一個人開了頭,就有更多人接龍,這表示其中必然有某種心理需求得到了滿足——那麼我們不妨就試著探討其中笑點形成的關鍵,或許也能藉以明白,動保人為什麼不懂/不能欣賞這種幽默。
開動物玩笑,是出自對動保訴求高道德標準的反感?
針對笑話與幽默做過詳細觀察與分析的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曾提出「每個笑話都會募集自己的群眾」這樣的主張。他認為說笑話的人和為同一個笑話而笑的聽者之間,必然有著心理上的一致性(psychical accord)。
在上述拿動物開玩笑的情境中,雖然也許不乏「一時興起」而湊熱鬧者,但參與說笑的群眾也可能有著某種心理一致性,例如,同樣展現了對於動保訴求高道德標準的反感。
在佛洛伊德所列舉的例子中,有一則「美乃滋鮭魚」的笑話特別適合用以理解,何以對道德標準的反抗會透過笑話的形式表現出來:
一個貧困潦倒的窮人向富人借了錢、說自己已困窘到無以為繼,但在借到錢的同一天,富人卻撞見他出現在同一間餐館,大啖美乃滋烤鮭魚;富人生氣地質問,「什麼?你今天向我借了錢就是來這裡吃美乃滋鮭魚?」;窮人回答,「我不懂你的意思,如果我沒錢的話我沒法子吃美乃滋鮭魚,我有點錢時又不應該吃,那麼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吃美乃滋鮭魚呢?」
富人質疑的明明是,「都到開口借錢這種窘困的地步了,那麼奢侈的美食,你想都不該想!」,窮人卻故意把問題理解成,「如果今天不該吃鮭魚,那麼哪天才應該吃鮭魚」。就如同先前以烹調料理方式來因應動物救援提問的「答非所問」,這個笑話裡的窮人,也同樣是以「畫錯重點」的方式製造了「笑果」。
然而,佛洛伊德對於「美乃滋鮭魚」這個笑話的分析,並非僅止於說明「轉移重點」往往是笑料的來源。他同時表示,笑話所透露的,是文明社會的道德判準,如何地壓抑了「及時行樂」的衝動,但也就是這種壓抑,讓我們對於不能公然否定的道德教條,會以笑話來進行迂迴的反抗,以釋放內心蓄積的不快。
佛洛伊德問道,如果我們覺得笑話裡的窮人做錯了,是因為我們認為,及時行樂是太低下的一種滿足方式,但我們不也有這樣的時候嗎?會想要認同這種及時享受的生活哲理,想要斥責道德規範只會不斷向我們索求,卻從不保證我們能得到回報?
如果我聽從社會的禁止,放棄了各種滿足方式,我真能確定放棄之後——即使是一段時間之後——社會終究會回饋我,讓我以某些被允許的方式來得到滿足嗎?
正因為道德要求並不提供這種承諾,因此佛洛伊德認為,這類笑話要說的也許是,「人們有權讓他們的期盼及慾望見容於嚴苛的道德要求」,因為只要社會的種種安排還不能確保我們的生活更快樂,每個誠實面對自己的人都會承認,我們內心反抗道德要求的聲音就不可能完全被鎮壓下去。1如此觀之,笑話其實是替在文明壓抑下經常感覺不滿的人們提供了某種出口,例如用以反抗那些我們覺得過於嚴苛、卻又不便公然違背的道德要求。
從這個角度來看,動保訴求予人的刻板印象,確實就是過於嚴苛的高道德要求,因為動保所關切的,是如何減少對動物的種種利用與傷害,其中自然也包括肉食這種以動物生命為代價的「利用」。也因此對有些人而言,動保人的訴求不但衝撞了日常的飲食習慣與生活方式,更像是以「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姿態頒布了一道道嚴格的道德禁令。在此情況下,不認同者會想以戲謔的方式來表現反彈,似乎也就不足為怪了。
事實上,在分析素食主義者的處境時,錢永祥就曾指出,諸如素食這類的動保訴求不容易得到認同,往往是因為人們「擔心素食的代價太高,不僅就此必須嚴守素食清規,連皮件、有動物成分的藥品、以及其他一切含有動物成分的產品都不能使用」、會強制地被要求「在生活方式上做出全面、徹底改變」,讓當事人「必須承受很多負擔與不方便」。
由於這種定見已深,因此儘管不少動保人所主張的道德觀是「旨在斟酌動機、分析情境、權衡成本與後果,其終極目的在於防止傷害的產生,而不在於藉著禁錮和壓迫手段製造聖人」2,這樣的觀點卻尚未普遍傳遞開來,也因此面對動保的訴求時,不願正面駁斥、但又覺得動保的高道德標準太過嚴苛的人,就可能會「發難」,以笑話來表達自己的不滿;而更多對動保訴求抱持同樣定見的人們,也就在這種心理一致性下,加入了玩笑的行列。
▲ 《烤雞的五十道陰影》用烤雞暗示女體、讓情慾和食慾相互煽動,然而這些都普遍被視為無傷大雅的趣味。
戲謔的反諷會演變為更深的惡意
至此我們了解,笑話,一如幻想及夢境,是文明壓抑下的必然出口之一,但這並不意味著對於各種類型的笑話,我們一律以一笑置之的態度應對即可。笑話雖可能發揮釋放壓抑、反抗規訓的功能,但戲謔的反諷也可以演變為更深的惡意。
佛洛伊德便指出,有某一類型的笑話,基本上是為攻擊欲而服務的,那就是「敵意的笑話」。證諸許多性別與種族歧視的笑話,我們不難發現,這些笑話一旦「引起共鳴」,只是更強化了關於特定性別與族群的刻板印象,甚或是形成帶有惡意的共識。
不少研究笑話的學者都曾提醒,有些笑話在強化刻板印象之際,說笑話的人還會主張一種「豁免權」,認為自己只是說笑話,理應擁有不受道德批判的許可證。如此一來,反倒是那些被笑話所嘲笑傷害的對象,顯得不夠有幽默感了,而這個「不幽默」的批判,就成了二度傷害。
關於動物的玩笑也是如此,雖然因為動物不懂人類的語言,所以看似「無人」會受到嘲笑,遑論二度傷害,但是這類笑話如果擁有「通行無阻」的豁免權,所帶來的影響同樣不可小覷。「動物議題可以被玩笑對待」的心態,既透露了人們並不想看見動物所面臨的真實處境,也將繼續合理化更多的動物利用。
於是動物不管是被戲謔地連結到食物,還是被「情色化」的處理——例如讓母雞跳起康康舞賣(弄)自己的大腿,或是像《烤雞的五十道陰影》那般用烤雞暗示女體、讓情慾和食慾相互煽動——都被視為無傷大雅的趣味來源。長此以往,真實的動物就只能繼續被放逐在人們所關切的場景之外了。
更何況,以玩笑態度回應嚴肅的動物新聞或是求援的發文,即使未必都是有意將此類事件貶抑為「貓狗小事」,但有了笑話、幽默這樣的糖衣包裝,如前所言,凡是不認同這類玩笑、無法形成心理一致性的人,多少會被排斥、被貼上不懂幽默的標籤。
放在動保運動的領域來看,這類標籤化的成見共識越高,動保人就越有可能被當成大驚小怪或自命清高的小眾,也將更不利於動保議題的推動。就像一開始所提及的狐蝠新聞,當話題變成「火烤蝙蝠是否美味」時,如果要把重點再轉回「人類對生態災難應負的責任」「人與其他動植物的共存是否可能」這樣「沉重」的主題,大概就更費力了。
誠然,幽默感是具有正面價值的,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也是如此。面對外在的壓力與創傷時,如果能幽自己一默,或幽默看待外在挫折,都能讓我們的自我(ego)變得更為堅強。
既然如此,動保人為什麼還是那麼沒有幽默感?答案或許在於,因為帶有攻擊欲的笑話,也可以用幽默來加以偽裝。這時,動保人雖然也可選擇以「認真就輸了」的態度一笑置之,但只要想到若不認真看待這些笑話背後的問題,動物就可能成為最大的輸家,不少動保人恐怕還是寧可繼續選擇「不幽默」了。
- 文:黃宗慧,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曾任《台大文史哲學報》英文編輯、《中外文學》總編輯,編有《台灣動物小說選》(二魚文化出版),合編有《放牠的手在你心上》(本事文化出版);書評、文化觀察及動物保護議題之專欄散見報章雜誌。學術專長領域為精神分析與動物研究,個人研究興趣則為家中七貓與二龜的日常生活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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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洛伊德於Jokes and their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專書探討了各種笑話的慣用技巧與成因,引文出自是英譯標準版(Standard Edition)頁109-110,至於在書中多次被提及的「美乃滋鮭魚」則初次出現於頁49-50。
- 引自錢永祥。2005。〈不吃死亡—中譯本導讀〉。《深層素食主義》。傅可思著。王瑞香譯。台北:關懷生命協會。xxiv-xxx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