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宇/SM熊漫宗師的溫柔轉身:田龜源五郎和《弟之夫》
田龜源五郎是誰?
說他是「SM熊漫的一代宗師」,大概沒人會反對。只是宗師自然也有他的宗師們。
熊漫宗師的宗師們
田龜筆下的男體一律頭好壯壯,像泰坦族,教人想起芬蘭湯姆(Tom of Finland)那些肌肉滾滾的皮革男,但又不至於一味誇大性徵到比例失衡的地步。儘管只是線條畫,不過在田龜布局詭譎的場景調度下,看來總是格外意淫,彷彿背後還有更多不可告人的什麼,並不單單只是為色而色。
當然他也畫了不少全彩封頁,詭異的角度,挑釁的眼神,逼真的肌感,你幾乎可以聞得到蠢蠢欲動的體味。穿著六尺褌的東亞熊男,被繩縛扭曲成各種艱難的姿勢,壯碩的軀體任人玩弄,巨大含恨的無力感噴薄而出,這樣的畫面早已成了他的正字標記。
如此聳動的畫風,其來有自。田龜說他1984年第一次踏出國門,看到美國硬蕊同志雜誌《Drummer》,大受文化震撼,歸國之後立刻大批郵購過期雜誌,也發現了一票像Bill Ward、Rex這些皮革系的基漫畫師。把他們的作品拿來和田龜做比對,的確有熊哥熊弟的既視感,不過田龜那些殘虐到近乎瑰麗的色情想像,顯然又無法單純以「熊漫」來概括。
但凡SM或愉虐系的作品,推到後來,大多會推回到祖師爺薩德侯爵的身上,尤其是那本被帕索里尼改編成電影的《索多瑪120天》。三島由紀夫的影響也常被想當然耳地提出來,田龜本人則點名了《憂國》和《午後曳航》。
不過根據田龜的自述,真正啟發他的其實是那些散落在各種作品中的異色元素,像是他小時候看到的手塚治虫的拷問場景、希臘神話中被老鷹啄食的普羅米修斯、電影《十誡》裡的奴隸姿態、《人猿星球》的人獸妄想等等等等。性慾覺醒,一如創作靈感,總是來自四面八方,一點一滴,忽然就迸出來了。
如果再往前推一點,「田龜流」獨特的東方情調,其實還承接了另一個更切身的系譜——浮世繪中的春畫和無殘繪。
作為無殘繪的代表作,月岡芳年和落合芳幾的版畫連作《英名二十八眾句》(1866/1867),每一幅都血淋淋的,極盡殘虐能事,繩縛畫面也不欠奉,頗能呼應當時由幕府轉入明治的動盪騷亂。田龜的祖上其實也是武士家族,這點倒是有趣的連結。1988年,《少女椿》的作者丸尾末廣又揪了另一位怪叔叔花輪和一,連手繪製了《新英名二十八眾句》,讓無殘繪小小復興了一下,重口味的動漫迷又多了一部此生必敗的夢幻逸品。這兩位的作品也曾讓田龜大為震驚,開了另一種眼界。
說到日本戰後的同志插繪和漫畫,大致是以60年代的《風俗奇譚》雜誌,以及稍後的《薔薇》同人誌、《薔薇族》雜誌為基地而發展起來的。田龜本人就編寫過兩冊的《日本同志色情藝術》(日本のゲイ・エロティック・アート),介紹60-80年代一系列基漫畫師和他們的作品。儘管畫風的演進總是由簡而繁,但繩縛男體倒是從一開始就是基本款,田龜流也呼之欲出了。
什麼題材都能置入SM
80年代後期出道的田龜,風格其實已經相當成熟,奇色異作開始在《Sabu》上刊登,而後逐漸朝《G-men》、《Badi》、《SM-Z》、《肉体派》這些刊物攻城掠地,風格也越來越細膩。到了世紀之交,田龜的闇黑粉絲團已經遍布全球各地了。
收錄在《柔術教師》、《獲物》中的田龜早期作品,或是像《玩物》(嬲り者)這樣的長編,已經可以看出他不擇地皆可出的調教功力,什麼題材都能置入SM。豪華大作《銀之華》(男女郎苦界草紙 銀の華),連載時間從1994持續到1999年,可能是他第一部真正的傑作,不少人也是經由該書的彩頁,才知道有田龜這麼一號人物。故事描述明治時期的富紳月島銀太郎淪為性奴的過程,曲折的情節,澎湃的情緒,微妙的人情,伸縮自如的取鏡,一整套看下來,幾乎像追了一部大河劇。
這些作品中天馬行空的性虐場景,動不動就逼近肢解刑求,屎尿齊流,血汗淋漓,特別有種氾濫之感。受虐者的表情時而驚恐,時而含恨,涕泗縱橫,麻木愚騃,既像絶頂高潮,又讓人想起晚清那些眼神空洞的凌遲照片,簡直是在測試肉體的快感和痛楚承受度,看看人類到底能對自己做些什麼。
不過田龜的胸懷不止於此,更讓人驚訝的是他鋪陳故事的能力。他也寫過小說,絕對是文青一枚,雖說他的色漫是在馳騁愉虐幻想,卻總是在經意或不經意之中,直戳一些令人不安的議題。比方說《Pride》中的師生關係,〈43樓的情事〉裡的職場生態,〈非國民〉的軍國主義暴力,《銀之華》、《外道之家》的女性處境,或是〈父子地獄〉中的封建亂倫。他似乎很早就知道,唯有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撞擊,才能讓愉虐的戲碼劇力倍翻。
軍隊是田龜有志深耕的另一塊沃土,說是他的次文類也不為過。像〈黑暗中的鬥雞〉(闇の中の軍鶏)和《你知道南方地獄嗎》(君よ知るや南の獄),直接拿美軍與日軍的攻受角色做文章;〈勇猛血潮〉(猛き血潮)又把鏡頭轉到1930年代的東北,讓一位日本中尉被中國龍頭老大凌辱去勢。此外像〈Zenith〉中的人體改造實驗,〈人畜無骸〉裡的人獸戀,或是近作〈Planet Brobdingnag〉中的異星跨種戀,這些蛛絲馬跡也看得出動漫潮流對田龜的影響。
細緻處理出櫃、成長
然而這麼一位濃厚系的虐漫大師,卻忽然端出了《弟之夫》(2014-2017)這本溫情漫畫,實在給人另一種鬆綁的驚喜。單親爸爸彌一與小女兒夏菜的兩人世界,突然闖入了一位加拿大人麥克,也就是彌一過世的雙胞胎弟弟涼二的丈夫,故事就在一連串的詰問和揭祕中不慍不火地展開。到了後來,彌一的前妻、夏菜的媽媽也加進來湊熱鬧,這個微妙的新家庭,某種程度上也反應了越來越多元的親族型態。
這套漫畫一連拿下幾個獎,自然是成功的,不過如果不是出自田龜之手,衝擊力可能不會那麼大。他之前的SM作品,其實沒有多少出櫃的困擾,沒幾下就真槍實彈,顯然預設的讀者都來自同溫層,不需要多作解釋。然而現在卻掉過頭來,開始細緻處理出櫃、乃至於成長的議題:純純的愛、兄曼史(bromance)的困擾、旁人的眼光、親友的接納輪番上陣,頗有與一般大眾溝通的用心,刻正連載中的〈我們的色彩〉看來也在延續這條溫情路線。
如今田龜54歲了,說是老了也可以,欲染逐漸遁去,或許也開始意識到所謂的社會責任,想做點什麼了。別忘了在日本,LGBT始終是個沒什麼聲量的族群,前一陣子的《大叔之愛》總算扳回一城,惹得舉國狂歡,聖誕節快到了的感覺。
沒有暴力的性並不存在。作為肉體之間劇烈的摩擦與穿刺,性在本質上就具有一定的愉虐性,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微劑量的SM,常常被拿來當成前戲和春藥。從另一個角度看,所有的熱切和幹勁,多少也帶有愉虐的傾向。有位媽媽朋友甚至說:「生孩子的當下,我才知道什麼叫SM!」這好像有幫SM洗白了一點。
所謂的世界,其實是由一連串的二元對立組成的:生與死、光與暗、陰與陽、好與壞、偉大與渺小、聖潔與齷齪、上帝與魔鬼、仇恨與寬容。哪個在前,哪個在後,並沒有多大分別,它們是一體的兩面,所有的靈魂都在做、也必須做加以整合的功課。人類引以為豪的語言和文明,正是靠這些不同層面上的二元性辯證出來的。世間之所以是幻象,就幻在這裡。
由殘虐而溫情,由激情而平淡,田龜的地球經驗,擺盪幅度的確夠大,頗有點SM禪的意味。雖然在肉蒲團上俢成正果,一向被人當成笑話,不然就是淫蕩的藉口,但生而為人,又擁有肉身,不管願不願意,接不接受,每個人都得過這一關。
所以不論你是什麼、決定什麼、做什麼,永遠別忘了這一點:你本來就是愛。無條件的愛。
(原文授權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原標題為從無極SM到非典親情:關於田龜源五郎和《弟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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