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式管理」下的大型移工宿舍,為何仍成防疫破口?
當相鄰的馬來西亞宣布從3月18日開始實施全國限制行動令(movement control order, MCO),每日往返新馬工作的馬來西亞籍勞工,連夜趕往新加坡以維持工作。
不料從4月7日開始,新加坡也開始限制非必要行業外出工作,為期一個月;4月21日,眼看單日新增確診數持續攀升,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宣布延長限制至6月1日,使得限制外出期限長達約兩個月。面對新馬兩國幾乎同時限制行動,當時趕往新加坡的馬國勞工,只能夾雜其中、進退兩難。
從2019新型冠狀病毒疾病(COVID-19)蔓延以來,新加坡一直與韓國、台灣,各自作為不同防疫模式的代表,並列為亞洲防疫模範。4月下旬新加坡疫情反轉,很大程度與外籍移工宿舍群聚感染有關。4月5日,在S11榜鵝宿舍與PPT Lodge 1B宿舍分別累積63例與62例時,新國政府宣布將這兩間宿舍列為隔離區。
宿舍成為隔離區後,移工不再受外在感染源影響,然而之後的確診數不僅每日節節攀升,更於4月20至23日連續四天的單日確診數破千。截至今(27)日,新加坡確診人數已達1萬3,000餘例,其中高達9,000多例來自移工宿舍。新加坡為了集中管理而設的移工宿舍,為何忽然成為群聚感染焦點?那麼,這是否也表示新加坡「防疫失敗」呢?
移工宿舍的設立,本就為了「社會隔離」?
針對近日暴增的確診人數,新加坡衛生部表示,目前新增的數字並非來自新的感染源,而是針對移工宿舍區集中檢疫時,從輕度或無症狀的移工體內,驗出陽性反應。
新加坡全國有43間「專門建造宿舍」(purpose-built dormitories),截至4月25日,其中24間已成隔離區。「專門建造宿舍」是依2015年《外籍僱員宿舍法》(Foreign Employee Dormitories Act),用以管理人數超過1,000人的大型宿舍而設,宿舍居住者大多為WP工作准證持有人(WP即Work Permit,無學歷要求,月薪低於新幣2,000元)。
該專法的設立,可追溯到這十年來的數起移工抗議。2012年,171名中國籍公車司機,為抗議住宿環境與薪酬問題展開罷工,最終遭遣返。影響更深的是發生在2013年12月的「小印度暴動」,該「暴動」是指發生在小印度的一場騷亂,當時一名印度移工遭私人巴士撞倒喪命,引起約400名憤慨移工抗議與騷亂,雖然在短短兩小時內遭警方鎮壓,但因騷亂在新加坡極為罕見,而受公眾矚目。
根據當時成立的諮詢委員會所撰寫的報告,認定騷亂起因並非更深層的積怨,而是群眾誤解、警方判斷失誤,以及「酒精」造成移工情緒失控。針對最後這點,也直接催生《2015年酒類管制(供應與飲用)法》(Liquor Control (Supply and Consumption) Act 2015)的立定,禁止晚上10點半至早晨7點間於公共場合飲酒。值得注意的是,移工宿舍在該法案中被視為「公共場所」。雖然宿舍內仍允許飲酒,但在《防止危害公共秩序法》下,「公共場所」的酒醉者亦將受到制約。政府期待法案上路後,移工能減少夜晚逗留在外的誘因。
《外籍僱員宿舍法》也是當時的產物,此法是用以規範1,000人以上的「專門建造宿舍」,並為增建床位給予指引。低於1,000人的宿舍類型——包括工廠改建宿舍(一般居住50人至100人)與工地臨時宿舍(一般低於40人)——亦有相應規範,唯專門建造宿舍規模大,可以容納更多設備需求。「專門建造宿舍」常附有雜貨店、飲酒區、煮食與娛樂設施(如戶外運動場)。在居住人數最多的大士村宿舍(Tuas View Dormitory,4月17日憲報為隔離區),官網上就顯示宿舍附有健身房、羽球場、籃球場和電視廳等設施,住宿者可以自行煮食或到餐廳用餐。
就如諮詢委員會報告所建議的,政府應增加移工活動地點,減少人群聚集;並建議既然人們去小印度是因為商品價格較便宜,就應調整宿舍附屬雜貨店價格,鼓勵移工多留在宿舍。綜合而言,這些建議與法規,都是以增加移工逗留在宿舍的時間,與減少社會接觸為考量。如今有三分之一的移工,即約30萬人住在這類大型的「專門建造宿舍」。
密集的居住環境,成群聚感染溫床
一間宿舍房間大多可容納10至12人,如此密集接觸的環境,被視為容易造成群聚感染的主因。當年推動《外籍僱員宿舍法》時,時任人力資源部部長陳川仁表示,該法案將規範「(宿舍)執行者必須按照衛生部指引,一旦爆發傳染病,能制定檢疫計劃,並提供足夠的病區設施。」雖然不確定此規定是否有落實,但去年宿舍區亦出現麻疹病例,只是當時病例之間無明確接觸關係,不被視為社區感染。
宿舍區目前有9,000多宗來自「專門建造宿舍」的確診案例,在計算確診數除以住宿總人口後,會發現截至4月25日,宿舍人口確診率高達3.26%。非居住於宿舍的WP准證勞工確診率只有0.07%,而新加坡社群(國民與永久居民)只有0.02%。雖然病毒不分國界與階級,但住在密集的大型宿舍,顯然有較高的機率被感染。
原本作為新型安全管理的大型宿舍,反而成為群聚感染發生地。數據也顯示,新加坡暴增的單日新增確診數,絕大部分都集中在宿舍區,例如4月20日創下單日確診數最高的1,426人中,有1,371人來自宿舍區,非宿舍區30人,而新加坡社群只有25人感染。同一國內的不同群體,呈現出完全不一樣的疫情。
即便同樣發生在國內,但已成隔離區的宿舍,實際上不會再對宿舍外造成明顯威脅。值得注意的是,新加坡衛生部網站數據將感染人數分為新加坡社群、非宿舍區WP勞工,以及宿舍區三大類,似乎也有意區隔。雖然所有WP准證勞工已被勒令停工,但不是所有宿舍皆出現社區感染;而出現社群感染的宿舍,也並非都是嚴重感染。
「勞工」與「雇主」涇渭分明的關係
不久前,當地一篇媒體投書認為,宿舍爆發疫情,並非政府或宿舍管理不當,而是外籍勞工不注重衛生(類似主張是許多國家公民對「外籍勞工」的常見認知)。該投書引來內政部長尚穆根(K.Shanmugam)抗議是「仇外」,因為造成宿舍傳染的不是個人衛生,而是共同居住的環境。較早之前,人力資源部部長楊莉明在臉書發文,也承認需提升宿舍標準,並表示雇主與公眾需意識到,提升宿舍水準並不只因為是「對的事」,也是「我們的共同利益」。
此外,李顯龍總理在4月10日的電視演說時提及:
(政府)確保他們獲得醫療和其他方面的照顧,同時也與他們的雇主合作,讓他們能够繼續拿到工資,並把錢匯给家人。他們離鄉背井到新加坡打拚,辛勤工作只為家人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新加坡人能擁有優質的政府租屋、世界一流的機場和四通八達的地鐵網絡,他們有很大的功勞。
李顯龍的講詞維持一向簡潔有力與目的分明的論調——外籍勞工為新加坡做基礎建設,新加坡不會虧待他們——尤其挑明移工能「拿到工資,將錢匯给母國」,彷彿移工在新加坡的敘事裡,是「勞工」與「雇主」涇渭分明的關係與責任,而不是「勞工」與「公民」的溫情敘事。
民眾發起募資同舟共濟
不過,這並不表示公民忽略疫情下的外籍勞工權利。新加坡的公民團體、非政府組織,也透過向民眾募資,為遭疫情所困的外籍勞工提供物資與金錢支援。例如「移工救助基金」發起目標80萬新幣的募資活動,在未截止前已籌得百萬,其他組織也在短期內,獲得超過目標金額的款項。
而在2月8日的第一宗外籍勞工確診,以及隨後的宿舍內傳染發生後,長期耕耘移工權益的組織「客工亦重」,在3月底就投書媒體,希望政府留意12至20人一房的移工居住環境,但不確定是否得到新國政府的積極反應。平常往往被忽視的公民組織,很可能因為深耕,而最早發現問題。
依據法律規定,新加坡移工居住面積為至少為4.5平方公尺(含衛浴),意味著不可能維持安全社交距離。相較於台灣,勞動部去年曾計劃提高移工居住面積,但遭反彈而維持不變,僅得3.2平方公尺(含衣物櫃)。網路流傳的多國語言防疫宣導或許有些傳播效果,但恐怕都無法避免密集居住接觸感染的問題。
雖然政府常說「法律規定只是最低限制」,但在重視成本效益的行業,恐怕無法取得太多優於最低限制的機會。而當公民組織仍能維持動力,在疫情艱難時刻,依然可以勉為彌補政策的缺失。只是疫情之後,外籍勞工權利是否仍能映入眾人眼中,或只是共患難下一閃而過的同舟共濟,只能待時間驗證。
小結
雖然媒體常以「封城」形容新加坡現況,但自4月7日宣布的限制行動,只是呼籲民眾減少外出,要求非必要行業改為在家上班,直至4月22日才禁止理髮店營業,然而當時新加坡已累積過萬確診案例。從疫情初期,新加坡就存在無法判斷感染源的病例,並隨著時間增長累積。原本期望透過維持社交距離,在兩週後降低無來源的病例,但未見明顯成效。
大型宿舍、集中管理並非壞事。新加坡政府已承諾將改善宿舍環境,並考慮增加居住面積。只要土地面積不大的新加坡仍需密集的勞動人口,大型宿舍似乎是無法免去的方案。與工廠改建和工地臨時宿舍相比,「專門建造宿舍」住宿者的住宿與工作地點分開,在追求身心健康與生活便利上,似乎還是最佳選擇。
規範化可以維持一定程度的安全與整潔,人力資源部也能抽檢以確保業者遵守規範,然而直到今年3月,才出現第一宗因違反《外籍僱員宿舍法》而判定開罰的案例(業者未維修廁所與電燈等)。或許疫情後,外籍勞工的居住環境可望改善,但地位恐怕還是維持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