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動畫王國的起點:《國王與鳥》和《斜眼暴君》如何造就吉卜力
「高畑勳展」與影展在近日推出,人們在展覽與影片當中重溫大師印記。高畑勳動畫之路的原點,就從1955年看了法國動畫《斜眼暴君》(La Bergere et le Ramoneur)所受的衝擊開始。當時,高畑勳還是東京大學文學部法文科的學生,法國文化對他的影響有二:第一是法國詩人兼劇作家賈克・普維(Jacques Prévert)。
賈克·普維的詩洋溢著對戰爭與暴力的批判,也善於捕捉法國社會的景況以及地方社會的日常生活,因而有「國民詩人」之稱。此外,劇作也屢屢搬上大銀幕。還是大學生時,高畑勳便很喜愛賈克·普維的作品,尤其是1949年出版的詩集《詩歌》(Paroles)。半世紀之後的2004年,高畑勳將賈克·普維這本書翻譯出版,足見深愛的程度。
第二就是1952年保羅・古里默(Paul Grimault)的《斜眼暴君》。這部作品1955年在日本上映時,不但入選《電影旬報》(キネマ旬報)年度外國電影的第六名,更受到知識分子的好評。《斜眼暴君》根據安徒生童話〈牧羊女與煙囪清潔工〉改編,改編者正是賈克.普維。《斜眼暴君》是部命運多舛的作品。
1952年上映時,其實作品尚未完成,導演也沒有同意上映,但合作方執意上映,雙方因而不歡而散走上法庭。導演保羅·古里默不屈不撓,十多年後,在《斜眼暴君》的基礎上創作出1979年的《國王與鳥》(Le Roi et l'Oiseau)。
因為年輕的宮崎駿也受《斜眼暴君》極大的影響,走上動畫之路。加上《國王與鳥》可說是《斜眼暴君》的完整版,所以日本將《國王與鳥》稱之為「吉卜力的起點」。吉卜力在2006年特別引進這部對兩位日本動畫巨匠都有深刻影響的作品,當時翻譯與宣傳正是由高畑勳擔任。
從《斜眼暴君》到《國王與鳥》,到底有何差異?為什麼又能夠影響兩位日本動畫巨匠?
戰前戰後一段法國動畫史
今日談到動畫研究,大致以美國與日本為主。美國與日本以外的動畫史,我們多少有些陌生。不過,透過《斜眼暴君》的產製過程,卻可翻開一頁戰前戰後法國動畫史。
《斜眼暴君》的導演保羅.古里默,1905年出生於巴黎近郊,美術學校畢業後,曾在1852年成立、也是全球第一家百貨公司——便宜百貨公司(Le Bon Marché)裡的畫廊工作。1931年進入動畫公司工作,五年後與安德烈・薩呂(André Sarrut)成立雙子星動畫公司(Les Gémeaux)。不過,正當動畫事業起步之際,戰事爆發,他到卡薩布蘭加從軍,1941年再回到法國,雙子星動畫公司重新啟動。這家公司位於巴黎塞納河右岸的十七區,工作人員約四十人左右,保羅·古里默主管藝術創作,安德烈·薩呂則負責財務。
法國是二戰期間唯一向德國納粹政權低頭,放棄共和體制的國家,1940年7月成立的維琪政府就聽命於納粹政權。二戰爆發之後,德國禁止輸入敵對國家的電影,但因為迪士尼動畫在國際間的影響力,德國也啟動培育動畫人才的政策。
維琪政府成立之後,除了啟動漫畫人才的培育政策之外,也運用經費扶植既有的漫畫公司,保羅.古里默的雙子星公司便是扶植資助對象。戰爭時期仍投注資源在動畫身上,其著眼點就在動畫的宣傳力量。1943年雙子星公司便已完成三部作品,足見保羅.古里默的動畫之路受惠於政策的挹注。
戰後,保羅.古里默繼續投入動畫創作。1948年他個人的短篇作品集《小軍隊》(Le petit soldat)獲得威尼斯影展動畫獎。接下來的作品,就是1948年開始製作的《斜眼暴君》。提到《斜眼暴君》,不能不提賈克.普維。
保羅・古里默與賈克・普維相識於巴黎的鼓動團體(Agitprop)「十月」(Groupe Octobre)。所謂的鼓動團體,原意是俄國透過電影、戲劇等媒介宣傳共產主義的團體,而後,演繹為激盪並宣傳某些理念的團體。賈克・普維幫多部電影寫劇本,其中,1944年的《天堂的孩子》(Les Enfant du Paradis)迄今仍是法國電影史當中的重要作品。
這部作品鮮活地帶出19世紀中期巴黎的庶民生活,也因作品的精彩,不但在海外得到高評價,也獲得1946年威尼斯影展的特別獎。重要的是,不但賈克・普維為《斜眼暴君》撰寫劇本,《天堂的孩子》的工作團隊與演員也參與《斜眼暴君》的製作與配音工作。
影響高畑勳與宮崎駿的《斜眼暴君》
《斜眼暴君》改編自安徒生的童話〈牧羊女與煙囪清潔工〉。原來的故事是短篇作品。女主角牧羊女是個木偶,她與同為木偶的爺爺被放在房間的櫃子裡。爺爺希望她嫁給也是木偶的羊角將軍。不過,牧羊女渴望自由,不想一輩子待在櫃子裡。她已有心上人煙囪清潔工,希望他能帶她走出櫃子的世界。
這是一個追求自由與愛情的故事。保羅・古里默曾說,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在電影院放映完燈光打開的那一刻,作品的內容仍能夠在觀眾腦海中繼續激發思考。這也是他與賈克.普維的共識與默契。
賈克.普維將安徒生的故事改編得更具張力。他將羊角將軍改為握有大權的國王,愛上牧羊女的國王不擇手段要獲得芳心。然而,牧羊女選擇和煙囪工人逃離宮殿,面對國王人馬的全面追捕,鳥是通風報信協助他們的朋友。安徒生原作突顯的是愛情與自由,賈克・普維以此為基礎,再添加對權力的抵抗。
《斜眼暴君》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巨大的機器人——他是國王一手打造專供鎮壓所用,這個巨型機器人很可能是動畫史最早的機器人。除此之外,在國王的豪華宮殿之外,王國的一隅還有著不見天日的百姓,他們與外界脫離,甚至鳥是什麼都不知道。
這樣的對照,不難讓人想起1927年德國導演弗里茲·朗(Fritz Lang)的《大都會》(Metropolis),人類的未來社會裡,被分為兩個階層,上層的富人過著奢華的生活,下層的勞動者卻在幽暗的環境裡,整日與冰冷的生產機器為伍。《大都會》裡的下層勞動者最終起身反抗,《斜眼暴君》裡的百姓為了協助牧羊女與掃煙囪工人,也加入反抗國王的行列。
三十年磨一劍,《斜眼暴君》是部坎坷的作品。1952年雖然獲得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大獎,不過,這還是部尚未完成的作品。然而,雙子星公司主管財務的安德烈・薩呂,希望打鐵趁熱,盡快上映回收成本。保羅・古里默與賈克·普維都表反對。
於是保羅・古里默和將《斜眼暴君》強力上映的安德烈・薩呂打了官司。當時法院駁回保羅・古里默停止上映的請求,但他有權利分享上映收入的一部分。作為法國最初的長篇動畫,上映之後,吸引不少影評的目光,一般多將之與迪士尼相比,有認為不落俗套者,但也有認為不過爾爾的。盛讚與否定兩種評價並存,這是先鋒之作常有的命運。有趣的是,或許這部作品是保羅・古里默的心血結晶,他一心要透過法律程序將影片取回繼續完成。
1967年,經過十五年,許多法律權利就要到期,保羅・古里默終於成功取回影片。十年之後,他也在原作的基礎上重啟創作,1979年作品終於完成最終上映。從1948年開始創作《斜眼暴君》到1979年《國王與鳥》完成,足足花了31年的光陰!
有趣的是,保羅・古里默將《斜眼暴君》的底片封存不外流,一般管道已經很難看到這部作品。至於《斜眼暴君》與《國王與鳥》的差別有多大?劇情架構幾乎相同,最重要的差別在於結尾,《斜眼暴君》是圓滿的結局,眾人合力擊敗國王之後,快樂地拍照收尾。《國王與鳥》則是巨大機器人被摧毀坍塌。這個結尾對觀眾來說,還有一定的想像空間。此外,其他的差別在於配樂與配音的更動,這也讓兩部作品呈現的感覺與節奏略顯差異。
動畫也能傳遞思想!
值得一提的是,為什麼1955年當時還是東大學生的高畑勳看《斜眼暴君》時會如此感動?按高畑勳的說法,1935年出生的他,戰爭結束的時候,不過是十歲左右的小孩,當時他所生活的岡山已成焦土。《斜眼暴君》裡國王王宮崩壞的場面,讓他想到戰爭下悲慘的岡山。更重要的是,崩壞的王宮能夠再重建嗎?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在於現實中民主主義、和平憲法等成為戰後日本的時髦名詞,這些像是重新把日本建起來的基石,但能成功嗎?
影像內容與現實世界的交互指認與思考,讓高畑勳意識到動畫可以不只面向兒童,也可以成為傳遞思想的媒介。當時,日本的動畫與漫畫都還沒有這樣的土壤。戰前動畫的製作,淪為戰爭的宣傳工具,戰後,動畫的發展還在重新摸索的階段。至於漫畫,在戰後一直面對「惡書追放運動」的壓力,保守的教育與家長團體,認為漫畫當中有接吻、自殺等有害兒童成長的畫面,因此不讓兒童接觸漫畫。彼時最富盛名的漫畫家手塚治虫,在此壓力下,也謹守符合兒童閱讀的尺度創作。
未料,是一部1950年代的法國動畫成為日本動畫的種子,高畑勳與宮崎駿深受其影響,走上動畫之路,歷經在動畫界多年的闖蕩,1980年代吉卜力創立,兩人終於得以將自己的思想注入動畫,完成動畫也能傳遞思想的宿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