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協百年:重探巡映隊美台團的電影實踐(上) | 李政亮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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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協百年:重探巡映隊美台團的電影實踐(上)

台灣文化協會第一屆理事會。 圖/維基共享
台灣文化協會第一屆理事會。 圖/維基共享

文化協會成立百年,各種紀念活動隨之展開,其中,文化協會的巡映隊美台團的電影放映,尤其是巡映隊的辯士講解,也成文協科普的焦點之一。

文協成立的1921年,與台灣進入內地延長主義的現代化時程同步,在統治者著手構築現代化殖民地之際,被殖民者也力圖以現代理念喚醒大眾。關於美台團的敘述,一般以葉榮鐘、吳三連與蔡培火等所寫的《台灣民族運動史》所述為本,其要點有三:

  1. 1925年蔡培火母親71歲大壽時,文協同志分送禮金祝賀,蔡培火將禮金的大部分作為電影巡映所需器材與影片之用。他到東京購買《丹麥之農耕情況》、《丹麥之合作事業》、《犬馬救主》、《紅的十字架》等教育影片十數卷,此外,購買美國製的放映機一台。
  2. 蔡培火另做「美台團」歌曲,放映前,隊員先行演唱,而後,觀眾熟悉之後,也加入演唱,氣氛至為熱烈。美台團第一段為:「美台團,愛台灣,愛伊風好日也好,愛伊百姓品格高。長青島,美麗村,海闊山又昂,大家請認真,生活著美滿」。
  3. 1927年文協分裂之後,左派掌權,左派有意奪取影片與放映設備,但因美台團是文協另外的組織,左派未能成功取得。而後美台團的活動,則在左派的阻撓下,無疾而終。

這段美台團簡史,看似簡潔完整,不過,如果對照《台灣民報》與《台灣新民報》的日記乃至《蔡培火日記》,我們會發現,這段敘述大有重新檢視之必要:

  1. 按《台灣民族運動史》當中的文字敘述,我們可能會有這樣的印象:美台團的運作與美台團團歌都是1925年之後未幾的事情。文協巡映隊雖確實為蔡培火主導,然而,美台團此一名稱的出現,是在文協分裂的1927年才出現,真正付諸實現是在1933年,其與文協巡映隊在經營目標上已有相當的差異。這一點,較少受到討論。
  2. 《台灣民族運動史》當中對左派的指控,可分兩部分來看,一是文協分裂後,美台團遭左派阻撓,導致美台團的運作無疾而終。如前面所說,美台團是文協分裂後成立,這個指控可能是指文協的巡映隊。二是左派企圖奪取美台團相關設備,這一點或可延伸討論。這個敘述顯示左派也有透過電影進行宣傳的企圖,他們最終進行了什麼樣的電影實踐?

以上,是對《台灣民族運動史》當中的美台團簡史部分所延伸的疑問,這些疑問在文協百年的討論中較少被觸及。討論的原點,應先從殖民者將電影視為統治策略的一環開始,從這個脈絡出發,比較能夠突顯文協電影巡映隊的意義、蔡培火的美台團實踐乃至對左右兩派的衝擊。

1925年10月09日,台灣文化協會新竹州支部成立,前排坐者左五為葉榮鐘、左七蔡培火、左八林獻堂。 圖/賴志彰編,《臺灣霧峰林家留真集:近、現代史上的活動1897~1947》。
1925年10月09日,台灣文化協會新竹州支部成立,前排坐者左五為葉榮鐘、左七蔡培火、左八林獻堂。 圖/賴志彰編,《臺灣霧峰林家留真集:近、現代史上的活動1897~1947》。

新興帝國以電影宣揚國威

日本在甲午戰爭擊敗中國之後,一躍成為新興帝國。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這一年,盧米埃兄弟在巴黎進行電影放映,這也被視為世界電影史的起點。新興帝國日本與英國、法國等老牌帝國不同之處,在於日本的殖民地或佔領地都在日本鄰近。日本很快意識到新興媒介電影可作為政治宣傳之用,殖民地都在鄰近也提供相當的便利。也因此,日本從1895年擁有第一個殖民地到1945年戰敗之間,日本的殖民地與佔領地,幾乎都設有電影設置機構拍攝殖民地與佔領地為主題的電影。

日治時期台灣電影的奠基者高松豐次郎,便是來台灣以電影進行政治宣傳。高松豐次郎來台,是受伊藤博文之托。高松​​豐次郎是有著傳奇人生的人物,年輕時在紡織工廠工作,左手不慎遭機器所割。隨後的賠償問題和工廠談不攏之後,憤怒的他進入明治法律學校攻讀法律,矢志研究勞工問題。畢業後,從事勞工運動,因拜師學過單口相聲,口才辨給,而且也利用電影宣傳理念,因此伊藤博文十分看中高松的才能。

高松豐次郎的台灣時光,一開始是以愛國婦人會台灣支部為平台,這是後藤新平的妻子後藤和子1904年所發起成立的協會,成員主要是在台日人的妻子以及台灣社會賢達的妻子,宗旨在於推動社會公益與慈善活動,台北、台中與台南都設有分部。後藤新平對歐美文明極感興趣,愛國婦人會成立之初,就購置了電影放映機,愛國婦人會也進行電影巡映,高松豐次郎自然是核心人物。此外,台灣總督府御用報紙《台灣日日新報》幾乎就是高松豐次郎的廣告,他的一舉一動,舉凡日本返台歸來帶來的影片、為台灣總督府拍攝的影片、電影事業版圖介紹都有詳盡的報導。

高松豐次郎的電影放映當中,有兩件事值得注意,一是日俄戰爭的電影,二是透過電影放映深入地方。日俄戰爭的電影之所以重要,在於當時台灣謠傳日本戰敗,就連台灣的日本官員也準備逃跑。也因此,宣揚日本軍威的日俄戰爭電影帶有震嚇的效果。1904年5月24日的《台灣日日新報》就記錄了高松豐次郎在淡水館放映日俄戰爭相關的《旅順の海戰》、《日本兵の練習》等影片的實況。高松豐次郎的口才與台風畢竟已在日本磨練過,報導特別提到他能用滑稽又簡單明瞭、連小孩都能懂的語言解說。

《台灣日日新報》是殖民者視角的報導,從台北總督府的角度看台灣。近二十年來,台灣有幾部日治時期人物的日記相繼出版,這些日記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地方社會的實態,《水竹居主人日記》就是一例。撰主張麗俊台中豐原(葫蘆墩)人,1869年出生,13歲入漢學,26歲中秀才,然而,也在此時台灣成為殖民地。1899年張麗俊成為保正,他共任保正20年。在《水竹居主人日記》當中,可以看到日俄戰爭相關影片也很快地進入到地方巡映。張麗俊在1906年2月22日的日記裡,便記載「到役場領觀日露戰爭(即日俄戰爭)活動寫真,入場券百二十枚,幼小兒二十枚」。

高松豐次郎(左)受伊藤博文(右)的鼓勵前來台灣進行電影放映。 圖/維基共享
高松豐次郎(左)受伊藤博文(右)的鼓勵前來台灣進行電影放映。 圖/維基共享

電影作為殖民的教化

除了透過戰爭電影宣揚戰威之外,電影也作為教化之用,這類功能也內化為統治的日常。其中,教化可分兩類,一是針對原住民。二是學校教育。

在原住民部分,1906年7月7日《台灣日日新報》「生番化服」的一則報導,可以看到「現代」殖民者以電影教化「野蠻」原住民。該則報導如下:

阿緱廳潮州庄支廳管下諸社番,囊時頗稱兇惡。自當道設置警官派出所,畧見綏靖,然猶未見十分馴致,其興近山村落衝突者,亦所時有。因本年二月間,潮州支廳曾開活動寫真會,而該撫番派出所,帶同轄下番人一齊觀玩。諸番無不心驚咤異,始覺文明野鄙,相棄霄壤,自覺往日之相頑抗者,殊實謬錯,今已豁然醒悟,自知此後不得不沾恩王化矣。

這則新聞的簡要之意就在於電影對原住民有震嚇教化之用。

作為教化之用的電影,也成為學校的日常。茲舉一例,1920年代參與文化協會、台灣民眾黨,在新竹極為活躍的黃旺成,此前曾是公學校教師。他在1915年6月30日的日記裡,記錄當晚新竹公學校放映遞信(通信)活動寫真,他前去當翻譯。如果對照《台灣日日新報》1915年7月3日的報導,小學校與公學校學生約一千兩百名,外加內地人與本島人觀眾,不下五千多人。事實上,《台灣日日新報》當中,類似報導繁多,可以說電影作為現代知識傳遞的方式,已成學校教育的日常。此外,這類電影放映,觀眾人數也多是以上千為單位。

掀起熱潮的文協巡映隊

當殖民者已透過電影作為政治宣傳乃至現代知識的教育之用時,文化協會又如何回應呢?

1921年文化協會成立之後,標榜為台灣人發聲的《台灣民報》裡,可以看到各地文化演講、讀報社成立等消息,蔚為1920年代台灣的文化熱潮。電影的角色,1925年才得到文協的討論。依1925年11月22日《台灣民報》「台灣文化協會報告(下)」的報導,此前文化協會將成立巡迴活動寫真的想法,已得到各地同志的贊同,並已得到三千多圓的寄附金,預估經費籌措到五千圓時開始開啟電影巡映。

接下來的發展,就是《台灣民族運動史》當中所提到的,蔡培火運用母親大壽的禮金,到東京購買教育影片與放映設備。如果考究細節,《台灣民族運動史》提到致贈蔡母的壽金為四千多圓,這些錢除了購置銀花瓶等花費兩百圓之外,其餘皆投入影片與放映設備。可以看到,蔡培火的適時支援,使得巡映隊的構想得以成型。接下來,依《台灣民報》1926年4月18日的報導,蔡培火所購買的教育影片已通過總督檢閱,簡言之,電影巡映箭在弦上。不過才一個星期之後,巡映隊的活動就迅速在台南的大舞台展開。

底下,是筆者根據《台灣民報》所整理的文協電影巡映隊的相關報導。

文協巡映隊大事記
報導日期使用名稱活動紀要
1926.4.25文協活動寫真隊4月4、5日兩日於大舞台舉行,均滿場,觀眾約兩千多名。報導中指出活動成功理由有三,一是民眾對文協印象良好、二是入場費僅十錢、三是民眾的智識慾很旺盛。
1926.6.27文協影戲團6月1、2、3日於彰化座開演,雖下雨,但冒雨趕來者每天都有五、六百人。
1926.8.1文協活動寫真隊於汐止舉辦的活動寫真放映回動舉行兩天之後(報導中未註明活動日期),第三天開演前遭到警察中止,理由為辯士與申請所列不符。
1926.8.1文協動寫真7月7、8日於瑞芳庄舉行,兩天聽眾約一千名,活動熱烈,民眾希望再開。
1926.9.26文協寫真班文協活動寫真班反應熱烈,再購影片與器材,成立第二隊。新購影片包括:讓世人知道應尊重女性的《試探愛情》、展現母子情深的《母子愛情》、展現騎兵隊英姿的《武勇》以及展現北極風光的《北極探險》等。第二隊的辯士包括鍾自遠、盧丙丁、林秋梧三人。
1926.10.10文協電影隊文協電影第二隊的活動行程公布: 9月30日莿桐庄、10月1、2、3日西螺街、10月4、5日斗南庄、10月7、8日大林庄、10月9、10、11日嘉義街、10月14、15日北港、10月16、17日朴子、10月19、20日鹽水庄、10月21、22日新營庄、10月24、25、26日麻豆庄、10月30、31日、11月1、2日台南市。
1926.11.21文協寫真班文協電影第二隊深受歡迎,因此被其他地方請留放映,原訂行程因此延誤,10月15、16、17、18日來到嘉義南座。辯士講解《北極探險》時,提到劇中的西藏是中國的領土,卻被英國……(原刊以此符號標示,應是佔領之意,推估為通過言論審查以此符號標示),這段話遭到警告,理由是辯士講解電影卻像是政治演講。
1926.12.19文協電影第二隊文協電影第二隊公佈台中的行程:12月7、8、9日台中、10、11日南屯、13、14、15日霧峰、16、17、18日草屯、21、22、23、24日豐原、27、28日神岡。1927年1月6、7日潭子、8日屯子腳、10、11、12日大甲、13日外埔、15、16、17日清水、19、20日梧棲、21、22日沙鹿、24、25、26、27日彰化、29、30和美。2月5、6、7日鹿港、9日溪湖、10、11、12日員林、14、15日田中、16、17日北斗、19、20、21、22日竹山、24、25、26日南投、28日、3月1日集集。
1927.3.6文協活動寫真班辯士解說幾度遭中止。神岡開演時,辯士說電影中有八字鬍的男人不是好人,因巡察正是八字鬍遭中止。豐原的開演,警方要求辯士按申請內容發表,甚至要簽約確認,辯士不從,演變為抗議事件。

根據前面的大事記來看,報導所使用語彙有活動寫真隊、有寫真班等不一而足,可以確定的是,此一時期還沒有美台團的稱呼。文協巡映隊深受歡迎,文協也力圖到各處巡映深入地方。文協的巡映當中,影像之外,另一個主角就是辯士,報導中可以看到,辯士時而帶入時政藉此反諷殖民當局,這也是與殖民者所舉辦的電影放映最大的不同。也因此,文協的巡映經常受到刁難。

《台灣民報》的報導是從整體的巡映氣氛角度出發,至於個別台下的觀眾如何評價巡映隊?張麗俊在1926年4月20日的日記裡,記下在台中豐原觀看文化協會電影巡映隊的心得:

入夜,往聖王廟玩文化協會活動寫真,對北極探險隊演遇野獸熊狐獅象、冰山苦海、倫敦市街之繁華,滿州碳鑛、鐵礦之豐富,丁抹(丹麥)工業、人心組合之發展及山田、塚本教育之方法,說明者盧丙丁氏對各件詳細說明,至11時演畢,散歸。

從觀眾張麗俊的角度來看,台上放映的影像內容栩栩如生地呈現世界新知,辯士也充分詳細地講解。這樣的方式,恰好填補了原來文協演講的不足。《台灣總督府警察沿革志》是台灣總督府治理台灣時期警察方面的紀錄,其中,社會運動方面,日本警察對文協活動自然也有監視。在他們眼中,文協在各地的演講活動,雖然總是人山人海,但台上知識精英的演講內容,與台下的觀眾有知識上的鴻溝,因此,演講的影響力有限。文協的巡映隊藉由影像,填補了這個鴻溝,這也是文協巡隊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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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協百年:重探巡映隊美台團的電影實踐(下)

台灣文化協會寫真部紀念合影。 圖/林獻堂博物館
台灣文化協會寫真部紀念合影。 圖/林獻堂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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