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朔迷離的《戰爭機器》:美國與阿富汗的現實矛盾顯影
2001年9月11日,紐約雙子星大樓遇襲。不到一個月,時任總統喬治.布希(George W. Bush)揮軍阿富汗展開報復行動。由恐怖組織塔利班(又譯為神學士)建立的「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在同年11月瓦解,僅維持五年國祚。但這場戰爭卻並未結束,因為塔利班勢力依然揮之不去,這場阿富汗戰爭,整整維持20年。
現任美國總統喬.拜登(Joe Biden)於上月宣布,阿富汗的軍事行動將在8月31日結束,留下的是四面楚歌的親美阿富汗人。美國不願繼續深陷戰爭泥沼,選擇離開等於拱手將政權讓回塔利班,令人想到1975年美國從南越撤退的情景。許多人無法理解為何美國選擇撤離,就像《戰爭機器》(War Machine, 2017)問世時,也沒有人搞懂這部片究竟想表達什麼。
兩面不討好的假扮戲仿戰爭電影
《戰爭機器》改編自記者麥可.海斯廷斯(Michael Hastings)於2012年出版的著作The Operators,原作內容是海斯廷斯對駐阿富汗國際維和部隊司令史丹利.麥克克里斯托(Stanley McChrystal)上將的觀察,不過他在滿任期一年後便倉皇離任。電影基於事實改編,只是將主角改名為「葛倫.麥馬洪」(Glen McMahon),由影星布萊德.彼特(Brad Pitt)出演,他同時也身兼本片監製。
作品透過Netflix(網飛)上映之後,歐美影評紛紛予以惡評。《衛報》(The Guardian)影評人彼得.布萊蕭(Peter Bradshaw)指出,「這部電影描繪的英雄無法贏得觀眾的尊重,布萊德.彼特古怪詮釋讓你不確定這是對角色的讚美抑或諷刺」。《綜藝》(Variety)影評人彼得.德布魯(Peter Debruge)更狠,他開宗明義地說:「每個人的笑點都不同,但很難想像有人會被《戰爭機器》逗樂,這是一部計算錯誤的諷刺電影。」
《戰爭機器》會遭到這些負面批評的理由不難理解,因為觀者始終難以抓住這部電影的具體調性。若說它是諷刺類型的喜劇,卻沒有夠多的笑點足以支撐,情節也不夠荒謬,但也不像一部正經的歷史劇。眾人最大的疑慮之一,莫過於布萊德.彼特的表演,他的詮釋確實看起來不太具可信度,像是慵懶地裝腔作勢,與其說是成為角色,更像是一種假扮式的戲仿。
不過,澳洲導演大衛.米奇歐(David Michôd)或許不是拿捏失當,而是刻意為之。他似乎刻意要創造一種青黃不接、不上不下的尷尬氛圍,這種類型企圖與反高潮並存的合奏,也像是對阿富汗局勢的隱喻。與歷來所有美國經歷的戰爭都不同,阿富汗戰爭不是一個可歌可泣的偉大戰役,卻也未像越戰那般完全無功而返。所有的美國士兵,就像是被卡在歷史的縫隙,動彈不得。
片中有一場戲,葛倫上將親自與從歐洲調來的士兵對話,原先只是想簡單慰勞幾句,沒想到眼前士氣一片渙散。一位直言不諱的小兵出言抗議,說自己身在阿富汗,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與誰交戰。畢竟塔利班不會以青面獠牙姿態示人,光是判斷敵人既然都是一個問題,那又如何讓自己「融入」這場戰役?
如同電影開場所述,美軍駐守阿富汗除了對抗塔利班,也有協助阿國建設的目標。但問題在於,美國終究是外人,文化與信仰與傳統穆斯林相去甚遠,自不可能與當地居民真正打成一片。再來是,當地居民也清楚認知到,美國不可能永居於此,總有離開的一天,然而只要那天到來,受美國好處的百姓又有誰能保護?因此一名阿富汗村民無視葛倫上將的友善,毫不客氣地說道:「請現在離開。」
葛倫上將起先並未認清阿富汗戰爭之本質,當所有官員都將他視為一個過渡將官時,卻只有他自己認為能夠創造新局。但熟知官僚系統者便知,除非發生重大變故,否則不變即應萬變。兩方衝突構成本片的部分笑料,但妙趣之處也在於觀者在心理上的擺盪。導演其實並未給予太多引導性的立場,反而將選擇權交給觀眾。
自負的葛倫隱喻:文人領軍的美國傳統
各行各業的人都會對「外行領導內行」感到不滿,完全是人之常情。然而,美國自建國以來就存在「文人領軍」的傳統,但這或許也是最常惹來爭議的原則之一。美國總統杜魯門(Harry S. Truman)便曾在1951年解除五星上將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的指揮權,惹來滿城風雨。
許多美國人認為麥克阿瑟身為戰爭英雄,不該被杜魯門羞辱,更有彈劾總統聲浪。但歷史卻告訴我們,當文官對海外武官失去控制權之後,恐怕只會釀成更大危機,尤其當時一心想力退共產黨的麥克阿瑟,計畫動用34顆原子彈以結束韓戰,實在太過瘋狂。杜魯門為自己辯護道:「如果我們的憲法只能保留一項基本要素,那就是『文人領軍』,政策由民選政治官員而非將軍制訂。」1
性格自負、散發救世主光芒的葛倫上將顯然自認是麥克阿瑟再世,不願服從高層文官指示,一再提出背道而馳的策略,想要繼續在阿富汗攻城掠地。觀者如果反對這種文人領軍之原則,便能與葛倫上將取得共鳴,反之則會認為他是一個不知輕重的好戰分子。但無論你是何者,編導都不會給你一個滿意的故事發展。
一般編劇守則多半強調角色必須在故事中有所「成長」,通常是從考驗當中學到經驗,進而蛻變。然而,片中的葛倫上將沒有任何成長,他始終如一。這固然違背了觀眾對類型電影的預期,卻完美反映葛倫上將的仕途。畢竟這不是一個《大國民》(Citizen Kane, 1941)式的故事,沒有戲劇化的潮起潮落。葛倫上將看不懂時代的劇變、地緣政治的內涵,但他的狂妄卻出奇地不令人反感,因為他終究是一個嚴以律己的軍人、懂得體恤下屬的長官。
若觀眾期待看到《巴頓將軍》(Patton, 1970)這類刻畫傳統戰爭英雄,同時又將武官視為官僚體制下的被害者電影,無疑會對《戰爭機器》大失所望,因為葛倫上將顯然扛不起他心目中想像的英雄面貌。如果期待能看見的是一個帶有反戰意涵,刻意諷刺戰場將帥的作品,本片卻又對葛倫上將帶有太多同情。雖然這部電影實在惹人非議,但我想大家也都認同,去神話、去偶像崇拜的角度無疑是新世代美國戰爭電影朝向的路途。
《戰爭機器》敘事與現實間的不謀而合
本片編導最令人折服之處,除了將詮釋權交給觀眾,更在於對時任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的諷刺。部分情節暗示他本來就無意願繼續深陷阿富汗,一場他親自與官兵會晤的場面,只讓他看來像是飛過的流星,而非真正盡有統帥之責。
在現實當中,史丹利.麥克克里斯托離任後隔一年,美軍擊殺蓋達組織領袖賓.拉登(Osama bin Laden),終究給了美國人一個交代。隨後,曲終人散,美國少了一個理由駐守阿富汗,歐巴馬取消增兵政策,轉為輔導阿富汗的軍事力量。這雖然基於美國利益,但對於不願效忠塔利班的阿富汗人來說,這簡直宣告了他們的死刑。
葛倫上將雖然有勇無謀,但他至少看來帶有真心,有意與潛伏各地的塔利班決一死戰,甚至起用阿富汗在地人作為身旁幕僚。不過,他的決策終究與官方政策相距太遠,畢竟他的老闆歐巴馬認為主題戰區在國內已經不再有「市場性」。
誠如前述再三提到的兩面不討好,無論是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支持者,都不太容易享受本片的觀點,但我不認為這是創作者在觀點上有所猶疑,反而是更完美闡述了這場戰爭的荒謬性。事實上,大多數美國人也都沒有能力判斷這場戰爭究竟是有必要還是無必要,甚至連阿富汗的位置在哪也沒有概念。
片末,葛倫上將與屬下的言詞被記者大做文章,導致他必須請辭負責,電影戛然而止。看似觀點含糊不清,其實也已經說盡了一切,可惜當時的美國人多半無法領會。無論在原作出版的2012年或電影發行的2017年,都與觀眾距離太近。而在2021年重新回頭欣賞這部作品,便能窺見編導對這場戰事的細膩觀察,也包括對未來阿富汗局勢的清楚預示。
2021年七月,美國宣布撤兵,而塔利班已經握有全阿富汗八成地區的掌控權。數萬親美阿人陸續遭到清算與殘殺,生靈塗炭,尤其在7月6日當天,美軍在未事前交接的情況下,突然撤離大本營巴格蘭空軍基地,直接甩掉責任。此計或許是為了避免事前昭告反而會遭塔利班注意,但不告而別形同對盟友的背叛,不見是非公義,也看著國際媒體有太多批判與撻伐之聲,畢竟阿富汗人的死活大多人並不在意。
20年戰事,美國人自認能為阿富汗人伸張正義,推廣所謂普世價值。猶記片中最令人莞爾的一場戲,乃是葛倫上將深夜叫醒阿富汗總統,詢問是否可以發動攻勢,得到的回應是「反正過去也從來沒有被知會過」。塔利班後的阿富汗政府,終究是美國人為了給國人交代樹立出的傀儡政權,至於民主不民主,不在考慮之內,聽話就好。
待美國人離開之後,權力真空的阿富汗政府恐怕將由塔利班、中國等其它勢力接管。阿富汗戰爭的歷史意義與歐巴馬功過,乃至於《戰爭機器》在影史上的位置,恐怕都還大有變動空間。
- 1946-52: Years of Trial and Hope, p. 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