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樵/虛.實的探問——專訪《鬼怪與懷孕的樹》導演金東鈴與朴勁泰 |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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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雨樵/虛.實的探問——專訪《鬼怪與懷孕的樹》導演金東鈴與朴勁泰

「我們的目的不是要重新喚起這個被遺忘的事件本身,而是要對韓國社會看待基地村女性們的態度提出質疑。」圖為電影《鬼怪與懷孕的樹》中,一名死後復返基地村的女子鬼魂。 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我們的目的不是要重新喚起這個被遺忘的事件本身,而是要對韓國社會看待基地村女性們的態度提出質疑。」圖為電影《鬼怪與懷孕的樹》中,一名死後復返基地村的女子鬼魂。 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鬼怪與懷孕的樹》的兩位導演

導演金東鈴曾於韓國電影藝術學院(Korean Academy of Film Arts,KAFA)與巴黎第八大學(Université Paris VIII)主修電影,2004畢業後至2005年間,開始在以美軍基地發展起來的基地村進行拍攝與記錄工作,2008年發表的紀錄片《American Alley》以基地村的外國移民女性為主,近年來的長片如《記憶中那場停留》(Tour of Duty,2012)與本屆TIDF 放映的《鬼怪與懷孕的樹》(The Pregnant Tree and the Goblin,2019),則持續關切基地村從事性工作的女性處境。

導演朴勁泰在大學主修社會學與視覺人類學,經常拍攝各種抗議現場。2003年以基地村女性的處境為主題,發表紀錄片《Me and the Owl》,其後又拍攝韓國各基地村混血兒的紀錄片《There is》(2005),其後除拍攝數部短片之外,2012年與金東鈴合作拍攝《記憶中那場停留》,至 2019 又再度合作拍攝《鬼怪與懷孕的樹》。

《鬼怪與懷孕的樹》(圖左)是導演金東鈴與朴勁泰繼《記憶中那場停留》(圖右)後的再次合作。 圖/《鬼怪與懷孕的樹》、《記憶中那場停留》電影海報
《鬼怪與懷孕的樹》(圖左)是導演金東鈴與朴勁泰繼《記憶中那場停留》(圖右)後的再次合作。 圖/《鬼怪與懷孕的樹》、《記憶中那場停留》電影海報

被遺忘的韓戰美軍基地村慰安婦

在《鬼怪與懷孕的樹》中,充滿了各種足跡。參觀的足跡、尋訪的足跡、追查真相的足跡、送葬的足跡,以及數千道不曾安息,徘徊至今的足跡,交織在本片拍攝的、猶如迷宮的基地村當中。

所謂的基地村,與韓戰(1950-53)前後進駐南韓的駐韓美軍(United States Forces Korea,USFK)有十分緊密的關係。據導演的調查,全南韓的美軍基地共計超過兩百處,而當時許多貧困的女性紛紛聚集到基地周邊,為這些駐屯的美軍提供服務,以便維持生計。

老鴇們有組織地蓋起酒吧,因性產業的發展出現了許多可以供人食宿的大村莊,人們便稱這些村莊為基地村。雖然很難準確推斷出人數,但有報告指出從戰後開始一直到90年代,服務美軍的女性人數超過一百萬人。

本片的主角朴人順(박인순),年輕時便是其中一位從事性工作的女子。導演進一步表示:

人順是在韓國戰爭時成為孤兒後進入基地村,當時有很多女性像她一樣被賣給老鴇,為了還『債』,必須服務美軍長達數十年。

「因性產業的發展出現了許多可以供人食宿的大村莊,人們便稱這些村莊為基地村。雖然很難準確推斷出人數,但有報告指出從戰後開始一直到90年代,服務美軍的女性人數超過一百萬人。」 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因性產業的發展出現了許多可以供人食宿的大村莊,人們便稱這些村莊為基地村。雖然很難準確推斷出人數,但有報告指出從戰後開始一直到90年代,服務美軍的女性人數超過一百萬人。」 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我們是如何走到這一步?

這些關於基地村的議題,曾經清晰地出現在老一輩的韓國人間。但兩位導演注意到:

1988年首爾奧運之後,基地村不再是人們關心的話題,它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現在年輕人大多不知道基地村的事情。在此之前,只有當基地村發生了慘絕人寰的兇殺案或是出現煽動性事件時,韓國媒體才會去報導基地村的問題。

其中,1992 年的尹今伊謀殺案(윤금이피살사건)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當時在韓國媒體鋪天蓋地的報導下,尹今伊遭美國士兵殺害的照片被大量地使用,導致不少倫理爭議與激烈的辯論,但引起的關注並不能延續很長的時間。

相對於此,兩位導演認為「電影就只能用專屬於電影的手法,拍出基地村女性們的尊嚴性」,並堅持著他們長期在此議題上的經營與調查工作,期間陸續誕生了《Me and the Owl》(2003)、《American Alley》(2008)、《記憶中那場停留》(2012)等作品。導演也希望觀眾藉由本次放映的《鬼怪與懷孕的樹》(2019),「能夠體會在基地村受苦的人們,她們的時間和感受,藉此回頭去想我們所屬的社會是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的。」

在《鬼怪與懷孕的樹》中,我們看見朴人順雖然曾有過那樣悲慘的遭遇,但至今仍以強健的步伐穿梭在Bbaet-bul(뺏벌)1的基地村各處。兩位導演在剪接的過程中,想要將朴人順「走路」的這個行為中,所具備的意義和其步伐節奏,連結整個電影的主題和節奏,於是選擇了巴哈編號BWV 911的C小調觸技曲(Toccata)作為主要的配樂。

該音樂作品的賦格(Fuga)段落中,一個使人印象強烈的主題樂句,不斷在不同的音高與調性上一再出現,「這一點和我們試圖用電影手法讓觀眾以多元方式看待人順的人生不謀而合,巴哈的曲子既悲壯又輕快多變,不僅和人順的步伐很合拍,我們也想將巴哈的優雅獻給一生中都在忍受悲慘的人順。」

圖左為韓戰期間遭聯合國軍抓虜的幾名女護士;圖右則為1957年間南韓一份報導,指出兩名美軍慰安婦於釜山自殺。 圖/維基共享組圖
圖左為韓戰期間遭聯合國軍抓虜的幾名女護士;圖右則為1957年間南韓一份報導,指出兩名美軍慰安婦於釜山自殺。 圖/維基共享組圖

「過去未來,隨記憶和慾望隨時變化」

兩位導演認識朴人順已非常多年,他們除了曾經採用了直接電影(Direct Cinema)的方式為人順拍攝了幾段紀錄影片之外,也多次回到Bbaet-bul基地村與人順共度了許多時光。早在2003年的紀錄片《Me and the Owl》當中,朴勁泰就已經攝錄了許多人順的生活樣貌。有趣的是,當人順再次出現於2012年的《記憶中那場停留》時,該片的處理手法已並非完全紀實,而是蘊含紀錄劇(docudrama)的元素,不再是單純的紀錄片。

到了《鬼怪與懷孕的樹》時,虛構的成分變得更多。

現實中存在的人順,在片中滲透過了虛實的交界,與其他演員及拍攝團隊一同構築了此一特殊的作品。這種傾向與選擇,展現出了導演長年的思索。導演時常問自己「把現實情況如實拍攝出來有什麼意義?」因為這些反映現實的影像即使問世,對於被攝者的生活也不會有根本性的改變。導演進一步表示:

當我們漸漸花更多時間去陪伴基地村的女性,然後和她們建立起個人關係後,我們認為她們真正的生活並不在現在這個時間,而是來回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的某處,而過去和未來會隨著記憶和慾望隨時產生變化,這一事實對我們來說非常有魅力,我們也了解到那個世界只能是個虛構的世界。

現實中存在的人順,在片中滲透過了虛實的交界。 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現實中存在的人順,在片中滲透過了虛實的交界。 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而兩位導演在這時間的陌異之處,利用了數種素材構築劇本上演的舞台。其中一種即為人順所創作的繪畫。導演表示,人順「不只喜歡韓國的民間故事、傳說等,還喜歡電視劇,年輕的時候還很喜歡看電影,幾乎每天都去電影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從她的畫裡可以發現很多像是會出現在童話或民間故事裡的角色,畫裡頭總是存在著故事。」

在導演拍攝《記憶中那場停留》的過程中,人順畫了一幅畫,且指著畫說:

這是懷孕的樹和鬼怪。

這句話從而孕育了本片的片名。在片中,我們看見人順拿出的畫充滿了各種形象,富含具特色的特徵與穿著,於是兩位導演以這些形象進行角色設定,塑造出三位個性迥異的陰間使者,讓人順的畫作誕生在本片的虛構世界中——「一位像公務員一樣公事公辦的陰間使者、一位懷有同情心而矛盾的陰間使者、以及一位對所有事情都感到厭煩的陰間使者這三個角色,這三個角色可說是結合人順的圖畫和我們兩人的創作所誕生出來的。」

兩位導演讓人順的畫作,誕生在本片的虛構世界中,《鬼怪與懷孕的樹》於是亦可說是三人的共同創作。圖左至右依序為金東鈴導演、朴人順、朴勁泰導演。 圖/釜山電影節影片截圖
兩位導演讓人順的畫作,誕生在本片的虛構世界中,《鬼怪與懷孕的樹》於是亦可說是三人的共同創作。圖左至右依序為金東鈴導演、朴人順、朴勁泰導演。 圖/釜山電影節影片截圖

虛構的真實探問

進一步,兩位導演又擷取民間故事文本,並參照相關的表演藝術,以便能將這些塑造出的原創角色,編派在適當的位置上。

「從人順開始畫陰間使者之後,我們就一直認為應該也要將象徵民間故事的元素運用在電影裡面,在選角之前,我們參考過改編自民俗劇的現代舞台劇,也聯繫過實際演唱民謠或是了解民間故事世界的演員們。韓國的傳統民俗劇中充滿了和觀眾對話的形式,我們想,這樣的舞台劇要素可以完整地表現出人順她複雜的想像世界。」

不管是搬運屍體的場景、活人與幽魂對話的場景、哀悼與復仇的場景,全都能看到韓國地方傳說與民間故事的影子。

另一方面,本片甚至重現了基地村地方傳說產生的場景。在電影裡,陰間使者為了將徘徊於基地村中包含人順在內的女性帶至陰間,必須「虛構」出她們的身世與始末,並特地以韓國民間故事的開頭語「從前,從前」(옛날옛날에)作為起始,與不時講述故事的電影旁白遙相照應。但在現實裡,這些陰間使者虛構出的身世故事,

實際上是真的在基地村流傳的故事,當中有些故事真實發生過,也有些就像是家喻戶曉的傳說。

所謂的地方傳說,經常以真實事件為磚,以猜測與推理為水泥,砌成故事的房屋,而且同樣的磚還能拆掉後重砌成不同的樣貌。正因如此,他們採集到的不同傳說語料中,又會有相似的故事情節片段出現。

在南韓基地村裡的故事種類大多相似,當中最具代表性的該屬基地村的女性被美軍殺害當時,運送該名女性屍體的棺材到了美軍部隊正門前就定住不動了的故事,這在很多村莊裡都聽過。

在現實裡,這些陰間使者的虛構出的身世故事,「實際上是真的在基地村流傳的故事,當中有些故事真實發生過,也有些就像是家喻戶曉的傳說。」圖右為朴人順。 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在現實裡,這些陰間使者的虛構出的身世故事,「實際上是真的在基地村流傳的故事,當中有些故事真實發生過,也有些就像是家喻戶曉的傳說。」圖右為朴人順。 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基地村中眾多被殺害的女性的憤怒與痛苦,在這些傳說中幽幽燒起。而韓國民間文學中的「恨」(한)元素,通過電影的鏡頭,閃現在搖曳的無限燭火當中。

但這些地方傳說、虛構劇本,以及鑲嵌在其中的真實社會案件、人物照片與紀實影像,並不是要以聳動和奇觀去激起社會的獵奇、仇恨與對立。以尹今伊的照片出現於本片中的方式為例,兩位導演

一方面認為這張極為暴力的照片極端地證實基地村女性的現實,一方面認為圖像不應該被禁止,而應該在更深的脈絡下繼續被討論——我們的目的不是要重新喚起這個被遺忘的事件本身,而是要對韓國社會看待基地村女性們的態度提出質疑。

畢竟導演製作這部電影的本意,並不是要把基地村以及生活在那裡的人包裝成新聞社會話題,而且「該說把基地村女性們描寫成被害者、或是描寫成一群很悲慘的人的這個方式已經讓人很膩了嗎?說不定為了繼續和這些女性們一起作業,只能選擇這個方法,讓她們更能積極參與『電影』這個媒體。」

這些命懸於蜘蛛之地(거미의땅)2,始終無法離開Bbaet-bul基地村的女性,在導演的協助之下,以影像、以步伐、以姿態持續講述他們自身的遭遇,促使人們不斷透過電影反思其中難解的問題。

未來,兩位導演還會繼續以此議題發展出新的作品。導演近期蒐集到了派駐韓國的美軍於1969 年拍攝的8 mm 底片,他們將會利用這些影像資料,來敘述基地村女性們關於「愛」的故事,題目暫訂為《別離開我》(나를떠나지말아요)。

我們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導演也希望觀眾藉由《鬼怪與懷孕的樹》,「能夠體會在基地村受苦的人們,她們的時間和感受,藉此回頭去想我們所屬的社會是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的。」 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我們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導演也希望觀眾藉由《鬼怪與懷孕的樹》,「能夠體會在基地村受苦的人們,她們的時間和感受,藉此回頭去想我們所屬的社會是如何走到現在這一步的。」 圖/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 文:楊雨樵,喜歡散步,喜歡樹的屍骨。專職為口頭傳統民間譚(oral traditional folktale)的言說藝術表演者,並從事口傳文學、戲劇與電影的敘事學、故事詩學與比較故事學研究。
  • 更多TIDF:FBIGWeb

  • Bbaet-bul(뺏벌)位在南韓的水落山(수락산)東北方,京畿道議政府市(의정부시)的東南東方區域的高山洞(고산동)。古時候原本該處生有許多梨樹,而被稱為梨原(Bae-bul;배벌),後來因故變成了音近的Bbaet-bul,意為「無法逃離之地」。此地名之變遷,除可參考《鬼怪與懷孕的樹》一片的說明之外,亦可參考:Na Young Lee, The Construction of U.S. Camptown Prostitution in South Korea: Trans/Formation and Resistance, 2006
  • 蜘蛛之地(거미의땅)為《記憶中那場停留》的原文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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