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永恆的平庸與重複:穆拉托娃收山之作《永恆的回歸》 | 吳思恩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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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永恆的平庸與重複:穆拉托娃收山之作《永恆的回歸》

《永恆的回歸》(2012)劇照。 圖/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永恆的回歸》(2012)劇照。 圖/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前蘇聯女導演琪拉・穆拉托娃(Кіра Георгіївна Муратова)的電影,總是帶著濃厚的悲觀主義色彩。她的最後一部電影、即將在台灣國際女性影展上映的《永恆的回歸》(Вечное возвращение,2012),毫不避諱地直指生活的平庸本質——人生是如此單調而重複。

電影中出現的電影(甚至未成為電影,只是試鏡帶),不避諱地暗諷了電影製作的現實;電影也不避諱那些被指控為「淫穢」的畫面,但其實它們並不「色情」,而是導演穆拉托娃對這世界的哀悼。正因如此,蘇聯政府無法容忍這些作品:「在蘇聯的生活怎麼可能不美好呢!」

然而,當我們正視黑暗,才可能從中看見微光。

作品的尾聲,紀念的初始

彷彿預示了自己即將放下導演筒一般,穆拉托娃集結許多過去曾合作過的演員一同參演《永恆的回歸》。這部電影的編排,也讓人更加理解她喜愛、慣用的技法。

本片的劇情非常簡單,主要有四個場景:第一,一個男人到某小鎮拜訪一個女人,向她訴說自己不知道該選擇妻子還是情婦的煩惱,並請求她的建議。女人對於男人的優柔寡斷感到厭煩,顧自擺放一幅名為《扶手椅裡的鬼魅》的畫作,甚至出言譏諷。第二,女人在電視上聽聞一名男子在旅館自殺的消息,幸好並非稍早來拜訪她的友人。第三,男人向女人承認,自己在同窗時期就一直關注著她。

這三個場景透過不同的角色出演,不斷重複,只有對白有些許變化,導演將三個場景的順序錯置,就幾乎構成了全片。若是沒有先看劇情簡介的觀眾,前40分鐘會以為自己掉進無限循環的無底洞,不太能理解自己究竟看了什麼。

直到鏡頭突然拉遠,第四個場景浮出,觀眾才明白,原來剛剛播放的是一連串試鏡帶,希望可以藉此獲得一位潛在投資人的青睞。謎底揭曉,但穆拉托娃欲探討的問題才正要展開。

《永恆的回歸》(2012)劇照。 圖/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永恆的回歸》(2012)劇照。 圖/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生活是永恆的平庸與重複

穆拉托娃的電影可嗅到過去所有時代的氣息,但是其主要探討的卻是人類的本性,不論是美麗的或可怕的,穆拉托娃都一併收進她的畫面中。

《永恆的回歸》最大的特色即是不斷地重複。人們時常被鼓勵活出不一樣的人生,然而事實是,人生經常是日復一日的平庸。這樣直白、甚至粗暴地點出「人的生活就是如此單調平凡」,使得穆拉托娃的作品被指稱為「悲觀主義」。然而,電影情節中的小小置換、對白的小小不同,卻是穆拉托娃留給世人最溫暖的微光。

「重複」或「重播」是穆拉托娃在作品中經常運用的手法,而且不只是情節的重複而已。它們看似隨機出現在她的電影裡,大至情節,小至手勢、表情、台詞,卻是導演的刻意安排。穆拉托娃在影像中翻玩詩歌的概念,讓電影如詩歌一般充滿節奏與韻律。

這個技法出現在前篇提及的《萍水相逢》(Короткие встречи,1967)中,她多次使用「親愛的同志們」作為開頭;在《Getting to Know the Big Wide World》(Познавая белый свет,1980)中,女主角也在同一個場景中下卡車兩次——可見穆拉托娃特別喜歡這種如同押韻的表現手法。

「重複」,也正是人生的真實樣貌。我們常常不斷做著重複的事情,說著同樣的話題,但電影卻鮮少演出來,也很少觀眾願意坐在電影院兩小時,只看四、五個重複的情節。

電影中的時間因情節順序的置換而被打破,這在大多線性敘事的作品中無法成立,但若放進無限輪迴的時間觀中,一切就有了解答。由於本片不斷重複的情節,我們可以看到不同的人解讀這部片時的不同說法。有人說同樣的情節重複了五次,有人說六次,有人說七次,有可能是觀眾數錯,但這些差異還關係到觀眾如何拆解本片。

《永恆的回歸》是穆拉托娃如何理解時空、理解人生的極致表現,重複的情節不斷被播放,不僅呼應片名「永恆的回歸」,亦是穆拉托娃一生創作歷程的完美闡釋。

《永恆的回歸》(2012)劇照。 圖/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永恆的回歸》(2012)劇照。 圖/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挑釁角色,挑釁觀眾,也挑釁自己

本片極大程度受到尼采「永恆回歸」的影響,甚至原文片名也直接使用了這個詞彙。穆拉托娃把這個概念運用在男人與女人的關係,不論是兩者的爭吵,亦或男人徘徊於妻子或情婦的抉擇。不管是男人向女人尋求建議,還是男人要做出抉擇,都是徒勞的——人們總是不斷地重複徒勞的事情。

穆拉托娃的電影經常帶著挑釁意味,包括角色對白之間的挑釁,甚至連她電影中的破碎化與不易理解,都可看作是對觀眾的挑釁與磨練,藉以提醒觀眾「看電影是一種工作,不是休息。 」片中女人對男人出言譏諷,兩人一旦開始抱怨指責起來可說是喋喋不休,讓觀眾難以跟上,這亦是穆拉托娃作品的特色之一。穆拉托娃十分重視演員的口白,本片讓不同演員以各種方式來唸出台詞,有的滑稽、有的歇斯底里。

有趣的是,片中男人的妻子與情婦,皆是全名為柳德米拉(Людмила)的女子。柳德米拉是「俄國文學之父」普希金於1818至1820年間完成的詩歌〈魯斯蘭和柳德米拉〉(Руслан и Людмила)中的角色。在魯斯蘭和柳德米拉的婚宴上,柳德米拉被妖怪擄走,她的父親(當時的基輔大公)承諾,帶回柳德米拉的人可娶她為妻,並統治半個王國。魯斯蘭和三個競爭者便前往營救柳德米拉,魯斯蘭一路上不只要打怪,還要拒絕誘惑,最後成功救出柳德米拉,而其他三個挑戰者則是沉迷女色或半路失敗。

普希金在詩中加入許多童話與傳說的元素,藉以歌頌堅貞的愛情;穆拉托娃卻用象徵堅貞愛情的名字,來作為片中妻子與情婦的名字,深具諷刺意味。巧合的是,穆拉托娃逝世的日子正好是普希金的生日。

片中妻子與情婦二人的同名帶來的難辨性,以及男人代表的雙胞胎,這樣的難解與片中纏繞的繩結相呼應,更與片中的不斷循環息息相關。繩索可以連結這端和那端,連結過去與未來,同時又自成一個迴圈;纏繞的繩索暗示了一切都將閉鎖在輪迴之中。

除了挑釁角色、挑釁觀眾,穆拉托娃也挑釁自己。她為角色寫的某句台詞也彷彿是在開自己的玩笑:片中的女人問男人,「是搭飛機還是火車來?」但現實中,穆拉托娃曾說自己不喜歡搭火車和飛機,這也是她為什麼深居簡出,且幾乎都在敖德薩拍片的原因之一。

對自己的玩笑開完了,當然也要將這樣逗趣的手法放在工作夥伴身上。本片製片人在片中亦飾演製片人一角,而穆拉托娃的孫子則飾演接替已逝導演的角色。穆拉托娃藉由兩人與潛在投資者的互動,暗示了她在電影業闖蕩將近60年的心路歷程;投資者對試鏡帶中各組演員的胡亂配對,彷彿是穆拉托娃對許多投資者的諷刺。

片中,這位潛在投資者對作品(試鏡帶)的投報率感到懷疑,但他卻又不斷地強調自己喜歡這個作品。穆拉托娃彷彿刺中今日許多人「即使不懂也要按讚、按哈」的行為,尤其當這些作品是菁英、上流階層、意見領袖所追捧的藝術時,更沒有人敢明白地說自己看不懂。

導演琪拉・穆拉托娃,攝於2012年。 圖/法新社
導演琪拉・穆拉托娃,攝於2012年。 圖/法新社

凝視黑暗,瀝出流光

穆拉托娃如同許多俄羅斯文豪一般,他們不會告訴人們生命是美好的、人是善的、社會是和諧的;相反地,他們筆下的人物總帶著缺陷,他們筆下的社會充斥著悲傷、哀號與死亡,他們總在這煉獄般的人間裡,無所畏懼地凝視傷口、凝視醜惡——唯有正視這些晦暗,並將它們寫出來,世界才有可能改變。

穆拉托娃的敘事與世界觀,好似師承了19世紀俄羅斯的文學家們,她的作品把那些破碎、尖銳而傷人的苦痛碾成細沙、灑在人們足前,待我們彎下身,從中瀝出流金。她的一生並不繁複,或許艱困但卻簡單。那些重複的、不起眼的生活,本是芸芸眾生終其一生害怕卻終究要陷落的。

有許多人害怕平凡、追求卓越,而穆拉托娃的生命卻始終這樣的簡單:她簡單地愛上電影,也簡單地追求呈現,也用簡單的方式替自己與眾人告別。相對於世界的宏大,她似乎從不沾惹鉛華,只為自己的簡單而活。這是她簡單卻不凡的一生,用深刻、隱晦的溫柔,讓電影藏諸其中,而身在傷痕之中的人,一定會懂。

  • 除本屆女性影展焦點影人專題之選片已有台灣譯名,本文提及的其餘作品皆以英文片名標示,並加上原文片名及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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