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商、奴隸、烏茲別克女人:《歡迎光臨便利黑店》與破碎的俄國夢
俄羅斯帝國於1861年推行農奴改革解放農奴,而美國則在1865年正式廢除奴隸制度,世界上兩個主要大國在19世紀後半葉相繼廢除了將人作為私產的行為,但這一概念依然根植於許多人心中,即使已經過了一百多年,現代奴隸的悲劇依然偶有耳聞。
今年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選入了烏茲別克導演米歇伊.鮑羅定(Михаил Бородин)的首部劇情長片《歡迎光臨便利黑店》(Продукты 24),本片聚焦被滯留在莫斯科當地便利商店為奴的烏茲別克女人們,她們不只得為老闆工作,還遭受毆打和性虐待。
缺乏關注的中亞移工
鮑羅定早年以移工身份移居莫斯科,深感中亞移工在此地的種種困境,從俄羅斯國家電影學院(VGIK)畢業後,便回到烏茲別克拍攝了其首部紀錄長片Cotton100%。烏茲別克以盛產棉花聞名,這般盛況卻是來自於國家的合法剝削,如果農民向國家租用土地,便有責任要在上面種植一定比例的棉花,許多學童也經歷過摘採棉花的生活,這些都非出自於農民、孩子的個人意願。
在這之中有許多人,選擇前往俄國尋找新生,沒想到卻是落入另一個深淵之中。
鮑羅定聽聞了莫斯科便利商店的「戈利亞諾夫奴隸」(Гольяновские рабы)事件,得知許多受害者皆是烏茲別克移工,決定前往探訪。沒想到這家店的惡劣事蹟雖然鬧上歐洲人權法院,但依然持續營運著,他便決定將這件事情拍成電影讓更多人知道。
從蘇聯時期便有不少中亞移工往返俄國與本國工作,甚至定居於工作地點的也不少,也有不少學生進入VGIK導演系學習,後返國打造富含本國風情的電影。直至今日,俄國金鷹獎還設立了「獨立國協和波羅的海國家的最佳影片」,企圖延續蘇聯時期的電影影響力,其中每年都有不少中亞電影入圍本獎項。然而,在這麼多中亞電影中,僅有少數幾部劇情片拍攝了中亞移工的困境,其中之一是《歡迎光臨便利黑店》,以及2018年《小傢伙》(Айка)、2010年Another Sky (Другое небо),與中亞移工在俄國社會急需支援的情況完全不成比例。
中亞移工艱難的前世今生
在片中,女主角慕哈巴特不敢反抗店主薩納,甚至被迫與其他男人結婚,孩子也被帶走,導演以完全的線性敘事、無閃回的方式,暗示這樣的故事至今仍然存在,剝削與奴役並沒有成為過去,這段日子或許是某人的記憶,但亦是某人的現在。
儘管近年因疫情及戰爭關係導致移工人數回流至原國,但長期而言俄國的移工數量高居世界第二,僅次於美國,其中多來自獨立國協,且多前往莫斯科州和列寧格勒州等地,然而俄羅斯社會對移工,尤其是中亞和高加索人的態度並不友善。
根據列瓦達中心(Levada Center)統計,在2021年,高達68%的民眾認為政府應限制移工進入俄國,雖比前幾年略低,但依然超過六成,不過認為移工對社會和國家有好處者也增長至50%,而不願意讓中亞移工進入俄國,或只願意讓他們短暫停留的人數近十年來都超過50%,可以顯見俄羅斯社會仍存在對中亞移工的排斥心理。
這使得中亞移工生存不易,反倒落入俄國社會底層,並造成許多社會問題,形成排外與犯罪的惡性循環,在俄羅斯涉案的外國人也以烏茲別克、塔吉克、吉爾吉斯為多。
來到俄羅斯工作的人們都在尋找一個出口,鮑羅定曾在訪談中表示,本片在「貼和現實」之際,同時也在「尋找出口」。「出口」一詞其實曾被導演赤裸地置於片中,當一名烏茲別克女人被薩娜推入火坑,遭人性侵時,鏡頭靜靜地拍攝一道門,門上寫著「出口」(ВЫХОД),而薩娜在一旁抽菸。
門後是悲劇,裡頭的人無法破門離開,出口近在眼前,卻是那麼遙遠。鮑羅定在本片中多次以類似的手法呈現移工無法逃離的困窘,移工在簾子另一端被毆打,客人在店內購物置若罔聞,即使發現不對勁也無濟於事,連警察也聯手欺壓,他們甚至已經習於剝削與虐待,失了逃跑的念頭。
透過人民的不幸建構國家的強盛
本片前半段以慕哈巴特在便利商店工作的生活為主,後半段則是她回到家鄉與親友再聚後面臨生活困難。
不論是在商店中、逃離的路上,鮑羅定以螢光綠和螢光粉紅營造詭譎之感,當慕哈巴特離開商店走到大街上,路上洋溢著歡快的氛圍,而街頭藝人後頭的霓虹燈管揭示著這幾天應是「俄羅斯日」(День России)的連續假期。俄羅斯日是俄國國慶日,人們會歡慶國家的團結與發展,但在這歡喜的日子裡,城市裡的苦難依然持續,一國的發展彷若得靠剝削他人才能成就。
這不只存在於俄國,也存在於故國,他們離開了這裡,也只能前往另一個地獄。諷刺的是,中亞各國都以「斯坦」(stan)為名,意為「之地」,例如: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便意指哈薩克人之地、烏茲別克人之地,然而不論土地、人力都成了國家的私產,國家的強盛建築於人民的不幸之上。
出於經濟壓力,慕哈巴特再度回到便利商店,這次她染上金髮,成為薩娜的共犯,她帶上了許多一無所知的烏茲別克女孩前往莫斯科,追逐新生活的美夢。這個結局出自導演田調的真實資料,當人們無法逃離地獄時,僅能選擇成為壓迫他人的人,才能換得苟且安生。
即使如此,導演依然在其中安插了一個有力的希望,曾經的奴隸巴基亞・卡西莫娃(Бакия Касимова)也在片中飾演一個小角色——到便利商店找工作的女人,這是巴基亞的決定,透過奴隸事件的受害者參與本片演出,是種抗議,也是治療。
小結:悲劇莫斯科與移工們的新天堂
「商品」一詞在本片被賦予了多重涵義,包括了將「人」作為商品,這家商店販賣「人」、販賣商品,24小時奴役這些中亞移工,這個惡行倚靠的是社會的集體冷漠與排外心理。
在片尾,便利商店緩緩飛起,象徵著這家商店似乎遺世獨立,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依然24小時運作著,而即使莫斯科已然傳出如此多悲劇,它依然是移工們嚮往的「新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