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雨中的幸與不幸:1944年10月,臺灣沖航空戰裡的澎湖(下)
▍上篇
這只是空襲歲月的開端:1944年10月,臺灣沖航空戰裡的澎湖
綜觀臺灣沖航空戰期間,美軍第38.3支隊在10月12、13兩日對澎湖的打擊行動,收穫堪稱天差地遠。從任務歸詢報告可知,有別於12日的豐碩戰果,13日惡劣的天候讓所有目視投彈都偏離目標,無一命中測天島乾塢裡的日軍驅逐艦,有些炸彈更落在不知何處,部分戰機甚至放棄攻擊。
那麼,這些偏離的炸彈去了哪裡呢?澎湖文人顏其碩(1969)的紀錄提供了解答:
翌十月十三日五時五十五分又接空襲警報,至十七時五十五分解除之間,有B24延四五機分數次來攻。對海岸陸上施設及馬公街東町、西町、碼頭附近投下爆彈。又對廳下各地方實行機鎗掃射。
顏其碩雖把美軍艦載機誤認為陸軍的B-24轟炸機,但清楚指出了這些機群穿雲下降後,還炸射了測天島海軍基地附近的村落,以及幾英哩外的馬公街(馬公市區),與艾賽克斯號航艦TBM、F6F機群的紀錄相符。
他在日記中更寫道,「東町上帝宮附近及西町澄源堂附近均有被害」,即馬公東甲北極殿、日本陸軍重砲兵聯隊本部(今澎防部營區)附近。儘管參與空襲的機組成員早已謝世,今人無法得知美機當初是將馬公市區當成備用目標炸射,或是在混亂中誤擊平民區,卻也可看出馬公市區擁擠稠密、軍民建築混雜的情形。
鬼門關前,生死無常
美機首度空襲澎湖,讓目擊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美軍報告裡的任務經過,在多年後的當地耆老訪談、日軍戰鬥報告裡也有跡可循,讓描述的視角更為全面。
當時任職於測天島海軍工作部的朱茂林(2002)便表示:1944年10月12日清晨,時年17歲的他正與同伴乘坐交通船前往測天島海軍基地,途中曾看到一架水上飛機停靠在浮筒邊(按:此為九七式飛艇,當天稍晚被列克星頓號派出的F6F以機槍擊傷)。這時,美軍機群突然從風櫃尾方向(按:馬公港入口)飛來,對海面上的船舶發動攻擊,停泊在風櫃北方的運輸艦「淺香丸」也立刻開火還擊。
雙方交戰之間,交通船終於靠上了軍區碼頭,馬公特別根據地隊這時才下達防空警報。朱茂林與同伴一下船就奔向防空洞避難,躲在洞內時還感受到第一顆炸彈擊中工場的暴風和震動,使從未經歷過戰爭的他們驚恐萬分,連中午的便當也無法進食。
朱茂林在危急間目睹的美機,正是來自列克星頓號航艦的第一波打擊機群,時間約為0730時。根據日軍〈昭和十九年十月十二日淺香丸被雷爆沉沒戰鬥詳報〉記載:當天澎湖天候半晴、颳東北風,風速每秒7米到8米(16到17節),馬公港內有破浪。排水量7,398噸的運輸船「淺香丸」(あさかまる)由於9月下旬船舵受到戰損、航行性能大減,滯泊在馬公港海域等待修理,只得在凌晨空襲警報發令後,全員就戰備位置部署,並做好消防準備。所以當4架美機從淺香丸左舷140°、高度約8,000米處出現時,艦上官兵才會馬上以十二糎高角砲(120mm高射砲)對空開火還擊。
儘管「淺香丸」悍勇作戰,甚至以全火力(2門九六式25mm雙聯裝機砲、1座九六式13mm四聯裝機槍、2座九三式13mm雙聯裝機槍、4挺九三式13mm機槍、2挺九二式7.7mm機槍)對空射擊,畢竟寡不敵眾。隨著列克星頓號的打擊機群陸續凌空,集中朝淺香丸投彈,這艘笨重的運輸船不幸在0815、0817時被2枚空投魚雷相繼命中,美軍戰機隨即以機槍來回熾烈掃射。0820時,第一波美機暫時脫離視野之際,淺香丸艦身後半部已傾斜30°沒入水中,只剩船頭還浮在水上,艦上士兵仍將機槍安置在船頭準備應戰,但船隻不斷往下浸沒。0845時,艦長下令降下軍艦旗,全員棄船。
然而,厄運並未放過淺香丸。1000時過後,美軍第二波打擊機群飛抵澎湖,列克星頓號的TBM和SB2C機群再次朝載浮載沉的淺香丸投彈,炸彈正中船頭,迅速引發大爆炸,高聳的煙柱直衝雲霄!這幅衝擊性的畫面,也在1015時被F6F照相型戰機拍了下來。到了1030時,淺香丸終於以前後傾斜5°、左右傾斜15°的姿態,首、尾全部遭到波濤吞噬,最後僅有艦橋頂部微微露出水面,標誌著臺灣沖航空戰期間,美軍第38.3特遣支隊在澎湖所擊沉最大的船隻葬身處。
淺香丸被擊沉後,殉職的日軍屍體多半四肢捲曲、漂到鄰近的風櫃岸邊,由當地警防團將屍體就地掩埋,事後警防團團長陳登進帶領日軍去指認埋葬地點,在該地建造一座長方形的水泥臺,直到戰後才由日本政府派員將靈骨取回本土安葬,此事也成為風櫃耆老記憶的一部分(林文鎮,2007)。
陰錯陽差,死裡逃生
10月12日當天,美軍機群在澎湖擊沉了不少日軍徵用船,包括7,398噸的淺香丸、6,440噸的「御月丸」(みつきまる,A型平時標準船)、2,812噸的客貨輪「白妙丸」(しろたえまる,1CRS型戰時標準貨船)等等(湯熙勇,2009)。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天測天島的乾塢中,有一艘先前被美軍潛艇魚雷擊傷、上架待修,動彈不得的軍艦「響」(吹雪型驅逐艦,1,980噸),卻在空襲裡全身而退。
當時任職於測天島海軍工作部的黃束直(2002)轉述:這一天,乾塢抽空水,「響」正在塢中待修,但美機來襲時,艦上的士兵立即反擊。他們不穿軍服、只穿著丁字褲,以便受傷急救時省去剪除衣服耽擱時間,額上綁著染有日本旗徽的布條,在兵曹長以艦橋的7.7mm機槍對空射擊指示之下,引導艦上所有25mm機砲開火的方向。美機炸射與「響」的反擊持續了約20分鐘,並沒有一枚炸彈擊中艦身,最後美機只得離去。空襲過後,黃束直特地到乾塢走一圈,發現艦上的各種機砲、機槍多達72挺,而軍用卡車來載走消耗的彈殼和彈箱時,堆疊的數量更高達兩車次。
置身乾塢、無處可逃的「響」,在空襲首日倖存,已是奇蹟一件。隔天美軍列克星頓、艾賽克斯、普林斯頓號三艘航艦再次派機空襲澎湖時,也以摧毀測天島海軍基地設施、擊毀此艦為目標。離奇的是,幸運再度降臨了:10月13日澎湖東北季風肆虐,又受雲層覆蓋,雲冪最低處只有1,000呎高,造成SB2C、TBM機群混亂間的俯衝轟炸、淺角度轟炸全數炸偏,炸彈不是擊中測天島的卸煤碼頭與煤炭貯存場,就是命中乾塢東側的工作部航海工場與儲油槽,甚至掉入海裡,竟然沒有一枚擊中「響」,煮熟的鴨子真的飛了!
「響」於臺灣沖航空戰裡躲過劫難後,在澎湖完成緊急修理作業,自力駛回基隆港,之後更在歷次作戰裡全身而退,成為同級艦裡少數倖存到戰後的「不死鳥」。等到二戰結束、日本敗戰,又輾轉變成賠償給前蘇聯海軍的戰利艦,直到1953年才除籍、1954年由前蘇聯海軍自行擊沉。也許世上真有少數幸運兒吧!
勾魂簿上,血淚斑斑
火雨下的澎湖,有幸者如驅逐艦「響」、不幸者如運輸艦「淺香丸」,也有慘遭命運巨輪輾壓的小人物,更可窺見人們各式各樣的反應。例如黃束直與朱茂林當時同為測天島海軍基地的澎湖籍工員,但黃束直(2002)就表示,10月12日美軍首度來襲,測天島海軍工作部的成員起初竟然並不害怕,人人朝空看著飛來的美機,等到機群俯衝後,才紛紛逃到防空洞裡,這時才知道恐懼。
恐懼懂得太晚,卻仍有人賭命。黃束直指出:10月12日,工作部仍有部分工員並未躲進防空洞,只是在鐵工工場與煉鐵工場中間的空地架設輕便防彈牆,作法是把兩片2吋厚的鐵板斜放,焊住上方交接處,下方則熔接三角鐵為底,就地豎立。這些工員們就在簡陋的牆下安然度過轟炸,於是13日美軍空襲時也如法泡製。未料當天有部分炸彈落在乾塢東側(即工作部的航海工場一帶),防彈牆慘遭暴風壓倒,裡面的人不幸被活埋。等到空襲結束,黃氏與其他避難者離開防空洞時,守衛就要他們快去搶救傷患,可惜多數傷者(如日籍的吉田松太郎,以及澎湖籍的洪江水、林窓前)送醫後仍宣告不治。
空襲中,也有求仁得仁的案例。10月13日空襲測天島海軍基地,造成各處的傷亡,包括前一天淺香丸沉沒時倖存的日軍。12日淺香丸被炸沉後,約有20名操作機槍的官兵及時搶救武器與彈藥,背在身上游泳上岸,在海軍基地架設臨時防空陣地繼續抗敵。其中有一隊5人的陣地,正好位於在工作部航海工場前的空地,但在13日慘遭美機炸彈命中,槍班成員再也沒有第二次好運,全數陣亡。當時身為測天島海軍基地澎湖籍工員的澎湖耆老(朱茂林、蔡水成、蔡晚得、黃束直等,2002),多年後提及淺香丸官兵奮戰殉職的往事,唏噓之餘,仍不改對他們的敬意。
身分認同,滄海桑田
1944年10月菲律賓雷伊泰島作戰前夕,美軍在與日軍爆發的「臺灣沖航空戰」,是一場奇特的戰役。此役美、日雙方戰機雖在白晝爆發大規模的空戰,但日機完全不是美機對手,慘遭大量擊落,美機真正的威脅反而是地面或艦上的高射砲火。而到了夜裡,日機又大舉集結出海襲擊美軍艦隊,甚至進行自殺衝撞,為日軍往後的「神風特攻」戰法開啟先河。「空戰」更像是一面倒的「福爾摩沙射火雞大賽」(The Great “Formosa” Turkey Shoot),空對地、空對艦的作戰才是雙方求勝的重點。
坊間常記錄此役日期為10月12日到16日,不過第38特遣艦隊實際轟炸臺澎僅有12日清晨到14日中午,之後便由駐紮在中國成都的陸軍第20航空隊B-29轟炸機接手空襲(張維斌,2017)。此外,美軍原先只計畫發動兩天的空襲,但12日夜間坎貝拉號重巡洋艦被擊傷,才導致美軍延長空襲時間到14日中午。這場航空決戰「雷聲大、雨點小」,鍾堅教授(2020)則以「虎頭蛇尾」形容之。
另外,美軍38.3支隊對澎湖轟炸只有12、13日兩天,而14日陸軍B-29轟炸機雖曾空襲岡山海軍第61航空廠,卻並未轟炸澎湖。因此澎湖文人顏其碩(1969)所寫的「十月十四日又有B29延一九機分兩次來襲,投彈於海軍要港部,然無損害」,可能是把這段資料與澎湖空襲混淆了。
儘管如此,美軍首度大舉轟炸臺澎,仍讓民眾震撼不已。而在澎湖方面,打擊機群也免不了對平民區造成損害。顏其碩便曾總結12、13日的轟炸情形:
……合計投下爆彈約八八個(內不發者五個)燒夷彈約六六○個(內發者僅二四個)。損害:馬公死者一七名、重傷二名、輕傷一五名;住家全壞二三戶、半壞二○戶、大破二一戶、中小破三六戶。馬公街嵵裡及望安庄水垵被燒夷彈所害,死者一、重傷六,住家全燒一、半燒三、部分燒二。初受空襲之馬公街住民,莫不驚惶失色,紛紛避難於附近鄉間,至十五日以後漸次歸還。
上述的損害,當然比不上隔年3月14日「澎湖大空襲」馬公街被害區域60%以上的慘況,但多年後回顧可發現,太平洋戰爭末期,臺澎各地遭受美軍頻繁投彈的歲月,就是從此役開始。從1944年10月12日到1945年8月15日二戰終戰之間,只要空襲警報一響,民眾就得盡快躲進防空壕,在黑暗死寂裡聽著美機投彈的爆炸和重擊,不知何處又要化為火海、多少人要送命,甚至擔心置身的防空洞會不會被命中坍崩。這種屏息的「恐懼」,也許才是「臺灣沖航空戰」烙印在耆老記憶裡的真正原因。
殘酷的太平洋戰爭,撕裂了國與國、人與人的善意,留下歷史的傷痕。美軍與日軍慘烈的戰火,也殃及當時為日本殖民地的臺澎各地。誠然,日本在軍國主義下發動戰爭的錯誤,不應鄉愿以對,但當年臺澎殖民地時期的「國家」概念,是社會集體意識下的產物,也未必人人都相同,今人看待歷史時,不宜輕率歸咎任何個人,甚至過度延伸出激進的政治立場。
如今「臺灣沖航空戰」倏忽屆滿七十六年,與其沉浸在各說各話的身分、國家認同之爭裡,或是編織「如果美軍當初占領臺澎,今天臺灣會怎麼樣」的幻想,倒不如交叉對照各方史料與觀點,讓歷史如實呈現,並珍惜得來不易的和平吧。
※本文寫作期間,參照甘記豪、林文鎮、許劍虹、湯熙勇、張維斌、黃有興、鍾堅先生著作,獲益良多,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