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清日澎湖之役重開機(下):大砲轟斃倭兵不少?長槍拚火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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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清日澎湖之役重開機(上):馬關條約割台澎?法國人是間諜?
1895年日軍攻澎,清軍慘敗、台灣割讓,造成不少台澎人士的屈辱與國仇家恨。相關的傳說或記述也似乎受其影響,不時有一面尋找怪罪對象、一邊追捧英雄的情形,史實反而乏人問津。
問題三:戰死才叫英雄?人物封神背後的迷思
在澎湖當地名剎「觀音亭」裡,懸有一塊「慈航普濟」匾額,落款為「光緒歲次庚寅菊秋吉旦,總帶宏軍前營花翎儘先補用游擊劉忠樑敬叩」,獻匾者為劉忠樑,時間為1890年。此人正是澎湖耆老在「鎮台失明周」故事裡描述「能力很好、鎮守西嶼」的守將。在唐景崧上奏的〈台灣巡撫唐景崧為抄送查明澎湖失守情形並奏參總兵周振邦折〉電文裡,更形容劉忠樑在1895年3月24日隔海頻開大砲,重創日軍,可惜最後砲台被擊中、火藥庫爆炸,從此生死未卜:
督帶西嶼砲台副將劉忠樑在彼瞭見我軍被逐,即在台開大砲遙擊,傷斃倭兵不少……午後,大城北砲台遂為倭砲所毀。林福喜獨力鏖戰,時久力竭兵單,遂致挫敗……倭即搶踞各處營盤;扎定,復被我西嶼砲台劉忠樑盡力開砲遙擊,轟斃倭兵二百餘人。此二十八日之戰狀也。
二十九日,倭輪環攻西嶼砲台,劉忠樑仍還砲擊之,傷其一船。相持許久,忽被倭砲飛子飛入藥庫,火發轟毀砲台,弁勇潰散……孤島支持血戰三日夜,卒因無船援應,致為敵陷。現在消息中斷,該將領等存亡與此外,尚有傷亡營哨各官,仍因隔海驟難一律詳查;容再飭令確查得……再一併奏請優恤,以慰忠魂。
唐景崧筆下的劉忠樑,引人憑弔嚮往,但實情果真如此嗎?在電文的開頭有一段重要線索「兹據各員查復,並據失守澎湖鎮總兵周振邦於三月十三日繳印投到前來。臣覆加查訊,彙核情形」,顯示報告裡的戰情相當多來自周振邦的供詞。但周振邦、朱上泮等澎湖高級官員在3月24日(中曆2月28日)中午戰況不利時,便已先後僱船逃回鹿港、台南,並未參與之後的戰事。據此可以合理推論:報告中24日午後到26日之間的戰事內容,是來自其他逃亡清軍的證詞,不免會道聽塗說、誇大失真,甚至瞞上欺下。
這些錯誤,對照日本陸軍〈明治28年3月23日24日於澎湖島混成枝隊戰鬥詳報〉、日本海軍聯合艦隊3月24日及26日的報告,便可一一釐清:
首先,24日上午清軍確實曾經砲擊日軍,但開砲的單位來自媽宮城的海岸砲台(即金龍頭砲台)與城牆東北角的東城砲台。可惜由於日軍推進勢如破竹,到了當日上午10點,媽宮城就被攻破,上述地點的守軍也停止抵抗並四處逃竄,所有近岸的小船被徵用一空,正午12點媽宮城宣告失守。「劉忠樑從西嶼砲台砲擊大城北砲台,擊斃不少日軍」的說法,顯然冒用了媽宮城守軍的抵抗。
其次,這一天西嶼的清軍確實曾砲擊日軍,但開火地點是西嶼小頭角的東砲台而非西砲台,時間也是在日軍佔領媽宮城之後才開始,約從上午10點到日落黃昏之間,目標則是媽宮城內的日軍,迫使他們就地尋找掩蔽,當晚無法安心宿營。不過,這些砲擊並未造成日軍什麼傷亡!所謂「轟斃日軍二百餘人」的誇大戰果,若理解成清軍生還者把媽宮城守軍陣亡五十人以上、負傷者不詳、被俘五十多人的慘況,心理投射到日軍身上,還更合理些。
再者,從混成枝隊、聯合艦隊報告裡可知,日軍在25日清晨發現西嶼東砲台的方向只有升起煙霧,而無砲擊。午後1點,西嶼東砲台突然爆炸,濃煙沖天,聽說有數艘船隻從當地離開,向北方離去。午後2點,日軍從金龍頭砲台試探性地砲擊西嶼,也沒有回應。4點間,日軍好不容易找到3艘小船搭載30餘人渡海來到西嶼東、西砲台,這才發現兩處的守軍都人去樓空,臨走前拆除火砲零件、炸毀了火藥庫。也就是說,上述砲台是先被西嶼守軍自行破壞,後來日軍才抵達現場的。這些守軍當然也沒有死戰殉國。綜合以上三點,不難看出唐景崧的記述與事實出入頗大。
同理可證,今日文化部iCulture網站宣稱「日軍進攻澎湖,西嶼砲臺曾發揮部份威力,造成日軍不少傷亡……砲臺彈藥庫為日軍所擊毀,守『降』劉『中』樑陣亡……守軍陳連陞見大勢已去,不忍砲為日軍佔用,乃拆除各砲緊要零件,加以掩埋」,既誇大了劉忠樑的事蹟,也把當時恆春的守將陳連陞(領游擊銜,佔都司缺,賞帶花翎)移花接木來澎湖了。考察這段文字,實乃源自於簡後聰《台灣史》(簡後聰,2002:194)書中對澎湖西嶼「西砲台」歷史的錯誤介紹。學者當初的治史不慎,竟讓虛假資訊在二十年後還繼續流竄,或許始料未及吧!
某些想「平反」的讀者,可能會爭辯「日軍檔案不一定正確」。但唐景崧的報告有最致命的破綻:火砲射程對不上。西嶼東砲台在1889年安放的武器,包括兩門銅砲,與英國Armstrong廠生產的七吋(BL-7" Mk)、八吋(BL-8" Mk VII)、十吋(BL-8" Mk II)火砲各一門,為後膛裝填(breech loading)的加農砲(楊仁江,2010:125)。其中火力最強的十吋砲,射程也僅有10,000碼(約9,100公尺),西嶼東砲台到大城北砲台距離卻超過13,000公尺,則「劉忠樑隔海開大砲」的砲火可能會先飛到友軍頭上。唐景崧連己方的射程範圍都不明瞭,報告的可信度又剩多少?
平心而論,1895年駐守澎湖西嶼東、西砲台的清軍,在一面倒的戰況下,是最晚放棄抵抗、最後撤離當地的部隊,已屬難得。唐景崧電文中的「浴血苦戰、生死未卜」有加油添醋營造英雄的嫌疑,斧鑿痕跡太重,後人實在不必迷信「壯烈犧牲」的公式。
至於劉忠樑的下落,可能是乘船逃離西嶼後,不敵3月下旬險惡的波濤,早就葬身汪洋了。
問題四:清軍拿什麼對抗日軍?毛瑟槍、李氏步槍可能混合裝備
1895年澎湖之役,清軍慘敗。在早期歷史教育「清末積弱不振」的印象影響下,容易讓人誤解是武器落後,輸給了船堅砲利的日軍。誰知這個誤會到了2020年,竟在澎湖某民間團體舉辦「四大戰役畫展」的一幅作品裡,變成「清軍用長槍對抗日軍火槍」的驚悚畫面。
到底當時駐澎清軍用什麼武器呢?根據1895年日本陸軍〈後備步兵第一聯隊戰鬪詳報〉裡的戰利品調查數量表,日軍擊潰清軍後,從各地擄獲了18門各式火砲、1,946支步槍、511支廢槍,另有1,122發要塞砲彈、868發野戰砲彈、965,000發步槍子彈、68,500發格林砲彈,冷兵器卻只有8張弓、4枝箭、116枝長槍跟刀、180把方鋤。可見此時清軍也普遍配備了較現代化的槍械,並未落後日軍的村田式步槍太多。「拿長槍抵抗倭兵」的不實想像成分偏高。
至於駐澎清軍所用的步槍,過去的紀錄也有商榷空間。符宏仁(2005:31)曾援引《攻台戰記》(許佩賢譯,1995)指出日軍擄獲清軍2,463把毛瑟槍,可是《攻台戰記》原文與譯文在此皆未提及「德製毛瑟槍」(Mauser M1871/1884栓動步槍),而以「小銃」稱之。再追查《攻台戰記》的資料來源〈後備步兵第一聯隊戰鬪詳報〉,這才真相大白:當時的日軍將1,946支步槍和511支廢槍加總時,把2,457支誤記成2,463支。後人或傳抄不察、或自行超譯(over translation),才生出了這起烏龍。
事實上,「1895年駐澎清軍用毛瑟槍」未必完全錯誤,但從胡傳(胡鐵花,1841-1895,名人胡適的父親)所著的《台灣日記與稟啟》可看出「有待商榷」。1892(光緒18)年8月22日到24日,時任「全台營務處總巡」的胡傳在巡查台灣西路防務途中過境澎湖,記錄了西嶼砲台的防務狀況,並提及當時清軍配備的是「黎意槍」。他描述:
光緒十八年七月初八日申
為申報事:竊卑職於閏六月二十九日趁火車赴基隆,登飛捷輪船;於七月初一日行抵澎湖……宏字副營於嶼之外灣築砲臺,曰西砲臺,駐親兵及前哨、左哨。於嶼內灣之北築砲臺,曰東砲臺,駐右哨;並分後哨駐內灣,則又守海口之兵也。……人數……尚能足額,亦頗強壯……
惟據該統領稱,軍中所存黎意槍子大半因積久受潮,不堪使用;其堪使用者為數無多,未及續領;故今年暫停操槍。卑職竊思軍中槍子關係非小,既所存不多,理合留備不虞,亦遂未令校靶。
清末文件裡的「黎意槍」,現代可譯為「李氏步槍」,得名於英國設計師詹姆士.帕里士.李(James Paris Lee),是他遠赴美國加入雷明頓(Remington)公司設計的雷明頓.李(Remington Lee)系列栓動步槍,包括M1879、M1882等型號,使用.45-70制式步槍彈或.43西班牙彈,五發彈匣給彈。但或許澎湖氣候鹽分高、溼氣重,彈藥竟有大量受潮,剩下堪用的寥寥無幾,也來不及撥補,駐澎清軍只好取消當年度的打靶訓練。
澎湖守軍在1892年曾遭遇李氏步槍彈藥受潮的問題,在乙未年戰爭前夕又如何呢?從1894年8月25日閩浙總督譚鍾麟的〈為遵旨籌辦防務情形恭摺縷陳仰祈聖鑒事〉、8月31日台灣巡撫邵友濂的〈為遵旨籌備海防謹陳全臺布置情形並懇飭撥的欵以資接濟事〉、11月9日繼任巡撫唐景崧的〈署臺灣巡撫唐景崧報明臺灣購買槍炮彈藥共用銀兩電〉等等電報可看出,當時清國面對日艦在台澎附近頻繁出沒,也有所因應。在8月間,閩浙總督已派遣福建水師提督楊岐珍率軍到台灣駐防,這些清軍配有新購的1500支毛瑟槍、500支馬提尼-亨利步槍(Martini-Henry),台灣行省也也廣令各地增募兵勇提高帳面戰力。
不過,清國在台澎緊急擴編兵力,反而使軍餉、軍械更為吃緊,甚至到了「槍械短少,不能自製機器,周所造子彈亦僅敷平日操演之用,成營既眾,勇數倍增,軍火異常竭蹶」的地步。所以到了1894年11月,唐景崧一面向湖廣總督張之洞商借「洋債」、「華債」等銀行放款支應軍餉,一面又緊急添購槍砲,購置後膛鋼砲與格林連發砲(Gatling Gun, 加特林手動轉輪機槍)20門、毛瑟槍13,200支、林明散槍(Remington, 雷明頓霰彈槍)3,000支、黎愎槍(Lee, 李氏步槍)2,000支、雲者士得槍(Winchester, 溫徹斯特步槍)600支,以及與它們搭配的大量彈藥,分撥給全台各地守軍。
由上述電文來看,清國在乙未澎湖之役前增添的槍械相當繁雜,而以德國製的毛瑟槍為最大宗。惟考量士兵武器銜接訓練的方便性,其中一部分新購的李氏步槍很可能撥補到澎湖西嶼砲台,用以汰換同系列的舊槍。但總而言之:當時駐澎清軍配備的步槍廠牌、型號、樣式未必統一,可能兼有毛瑟步槍與李氏步槍,不宜貿然通稱為「毛瑟槍」。
結論:避免治史三惱—成見、傳說、欠思考
1895年3月的澎湖之役,讓日本踹開了台灣的門戶、加速《馬關條約》的簽訂,也為台澎此後五十年的殖民統治揭開了序幕。但此役的歷史研究,仍有再商榷的空間:
第一,黎景嵩(思痛子)指控的「法軍替日軍偵查防情、引導登陸」純屬誤會,從Beautemps Beaupré木殼艦動作頻頻,以及Alger、Isly鐵甲艦巡弋「秀肌肉」,和驚鴻一瞥的Forfait巡洋艦,可知法國並不樂見台澎被日本奪走。早期的研究並未釐清這幾艘法艦的身分、動向,也造成討論的亂象。
其二,澎湖總兵周振邦的糊塗怯戰,使其變成承擔所有罪責的箭垛,在傳聞裡被大幅醜化,乃至變成傳說裡的丑角「失明周」;「誤報擊沉日艦」事件裡也有份的候補知府朱上泮卻被遺忘了。由此可知,想單靠口傳文學了解歷史,恐怕會適得其反。
第三,唐景崧在澎湖失守、台灣危殆時,還在上奏的電報裡褒揚劉忠樑開砲重創日軍,最後砲台被毀、生死未卜。但比對日方檔案就能拆穿這套說詞。可見在戰爭中誇大己方戰果、炮製宣傳樣板,古今皆然。2022年俄烏之戰中,「俄羅斯飛彈擊中基輔核廢料設施」、「蛇島殉國十三勇士」、「烏軍多管火箭以小搏大擊毀畢可夫號巡邏艦」等等,也是相仿的套路。
第四,日軍混成枝隊、聯合艦隊的檔案顯示,當時澎湖清軍有一千多把堪用的後膛槍,比起日軍的村田式步槍並未明顯遜色,所以並非敗於槍不精、砲不利。從清國戰前檔案研判,這些槍枝可能兼有毛瑟槍、李氏步槍。
上述錯誤的根源,未必是昔日的研究者收集史料不足,而是缺乏判斷能力。綜觀1895年澎湖之役戰鬥經過,最詳實的第一手資料為日本陸、海軍的報告,它們在整理之後,陸續成為參謀本部《明治二十八年台灣平定記》(即《攻台戰記》譯本原文)、杉浦和作《明治二十八年日清戰史》等等出版品的資料來源。
反觀清國官員的各類電報,雖然是了解戰前與戰後台灣外交、政治、軍事、後勤動態的重要檔案,但距離澎湖太遠,除了胡傳《台灣日記與秉啟》是戰前的第一手見聞,其餘都不是在澎湖寫成。而美國記者達飛聲在台灣北部打聽到的小道消息,也經過了多次轉手改作。最駭人聽聞的是,愛國熱情躍然紙上、情景描述活靈活現的《台海思慟錄》作者黎景嵩竟然沒來過澎湖,對此役的背景、經過、結果,全為道聽塗說而來!由此更顯得成書較晚的伊能嘉矩《台灣文化志》能做到「前修未密,後出轉精」,是多麼可貴。
前期的中文資料「既簡略,又不確」(葉振輝,2002:52),卻融合了國仇家恨的成見,藉由民間口述傳統與文人筆墨流傳到後代,致使各種「政治正確」的荒謬傳說或錯假資料歷久不衰。過去百餘年來的研究者或因不能、或因不願,對於各種史料精粗不分,既沒有屏棄粗陋的材料,也對於較精密的日方史料持保留態度,又未援引其他外文文獻佐證,甚至很少思考何種史料適合解答什麼問題,就更讓錯誤得以「續命」了!當然,從日軍檔案也有少部分錯漏來看,「在不疑處有疑」仍是治史時必須時時謹記的原則。
歷史研究不是「抄好抄滿」的剪貼活,而是一門嚴謹的科學,以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取代成見、傳說、欠思考。堪稱「台灣割讓前傳」的1895清日澎湖之役,不正是個明顯的例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