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動鄒族的歷史記憶:吳鳳、湯英伸、邱晨的《特富野》
1984年,紅極一時的丘丘合唱團解散了,似乎人們只記起之後那清麗的美聲娃娃金智娟仍然在歌壇高唱著,但卻很少人注意到團長邱晨在1987年做了一張與台灣民主化極有關係的作品——《特富野》。
如今隨著邱晨的去世,《特富野》又再度引起了一些討論。圍繞在「吳鳳神話」、「湯英伸事件」這兩件令鄒族族人傷痛的回憶,令原本那神木、日出、森林小火車等美好的阿里山印象,都讓人笑不出來。
被創造出來的吳鳳神話
關於吳鳳,最早可見於清代文獻記載。《雲林縣采訪冊》稱其「能通番語」,因而於康熙年間被派任嘉義通事。由於「番人嗜殺人」,這在今日就是所謂很粗略的泛指原住民有出草、獵首習俗,清代蔣毓英《臺灣府志》如此記載:「好殺人取頭而去,漆頂骨,貯於家,多者稱雄;此則番之惡習也。」吳鳳因不遵守前人約定每年給予漢族男女二人給予「獻祭」,因而遭殺害。
許多年長的台灣人,聽到的通俗故事版本,就是吳鳳甚受族人愛戴,他勸阻原住民戒除獵首習俗不成,便設計「捨身取義」告訴族人:「若需要人頭,明日會有一個穿紅衣、戴紅帽的人騎著馬來,你們可獵取他。」第二天,果然有個紅衣人來了,山民斬下人頭一看,此人竟是吳鳳,後悔不已,而後族人奉吳鳳為神,立誓再也不「出草」。
毫無疑問地,在今日看來,這是站在漢人視角下所成立的故事,除了對原住民「獵首」文化毫無認知,故事的真實性也是疑點重重。在我年少時的教科書、課外讀物上確實有此記載,予人的觀感是「吳鳳的捨己為人真偉大」、「番仔就是野蠻」。這不但令鄒族人受到屈辱與傷害,也無形中透過這個「吳鳳神話」貶抑原住民族。
然而吳鳳故事根深柢固太久,廣大的嘉義處處可見其身影,如吳鳳廟、吳鳳鄉、吳鳳公園、吳鳳科技大學、吳鳳銅像、吳鳳故居等。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鄒族部落青年於1988年以行動破壞嘉義市中心的吳鳳銅像作為象徵,要求政府正視「吳鳳神話」對鄒族的污名。由此,政府在族人壓力下,於1989年3月1日起,吳鳳鄉更名為阿里山鄉、教育部長毛高文也宣布,教科書上刪除吳鳳故事。
數百年來鄒族人所受的屈辱,總算獲得平反,但事實上,「推翻吳鳳神話」的運動當中,1987年發生的「湯英伸事件」,讓整個社會開始正視原住民權益的問題,成為這起成功的運動當中,最令人悲傷的故事。
無處申冤的鄒族青年——湯英伸
1987年,19歲鄒族青年湯英伸從嘉義阿里山的特富野部落來到台北,被職業介紹所誆騙至洗衣店工作。欠下介紹費的他,又在洗衣店老闆不僅扣押他的身分證,且沒有告知薪資的狀態下,需索無度的要求其勞動,在高工時無法休息的狀態下,又時常在睡夢中被叫醒工作。忍無可忍之下,湯英伸欲討回身分證離職,卻遭老闆拒絕,在帶著些微酒意下與老闆發生口角,一怒之下持刀殺死了雇主一家三口。
「殺人償命」是我們慣有的思維,原無可厚非,但這個殺人事件卻震盪社會引起反思:原住民是否長期受到欺壓、歧視與剝削?弱勢者被逼上絕路,孰令致之?社會大眾是否也有責任?
1987年5月12日,自立晚報刊出一篇全版廣告,斗大的「槍下留人」四字以及湯英伸照片令人不敢逼視。天主教花蓮教區主教單國璽為首,學者蔣勳、胡台麗等人助之為英伸請命,希望政府能給予暫緩執行獲減刑處分。然而湯英伸終究伏法,一個由原鄉來打拼的青年才上工九天,就走上死亡之路。後來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誌》為他做了專題,封面是湯英伸家人捧著他的骨灰罈,標題是:「湯英伸回家了。」若對照羅大佑的歌詞:「台北不是我的家」,是不是顯得諷刺?
作家張娟芬在一篇〈湯英伸案的意義〉中這樣寫著:
《人間雜誌》賦予了湯英伸案一個意義。那是我們第一次探索什麼是「惡」,什麼是「罪」;第一次願意跨越道德評價,去聆聽與理解;第一次以動態的社會過程去理解一樁暴力犯罪的前因後果。
她的話令人沉思。
湯英伸事件成為壓垮原住民的一根稻草,而查閱湯英伸的維基百科,應該也能發現,湯英伸的叔公,同時也是白色恐怖的受難者湯守仁,都顯示了原住民族在主流漢族社會所受的屈辱之深。這也使得鄒族人更有意識與積極的要擺脫「吳鳳神話」給族人的壓迫。這個事件也成為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1980年代,原住民運動中一項無法被人忘記的事件。
音樂人邱晨與迪亞
音樂人邱晨就是其一,他告別了「丘丘合唱團」開始走向關注社會議題,湯英伸案讓他有感而發創作了一張《特富野》專輯。嘉義縣阿里山鄉有兩大社區,一是達邦社區,一是特富野社區,後者即湯英伸的故鄉。邱晨以「報導音樂」的概念創作,整體風格商業色彩淡薄、社會關懷濃厚。本專輯於1987年交由飛碟唱片發行。十首歌曲曲目如下:
- 彩虹少年(詞曲:邱晨)
- 告別特富野(詞曲:邱晨)
- 朋友歡聚歌(鄒族民謠)
- 勇氣(詞曲:邱晨)
- 祭典1987(特富野豐年祭實況錄音)
- 真想痛哭一場(詞:迪亞/曲:邱晨)
- 狩獵(詞曲:邱晨)
- 別離(詞曲:迪亞)
- 青春之歌(鄒族民謠)
- 大崩山(演奏曲)(曲:邱晨)
其中比較特別的是「迪亞」,他不是別人,即湯英伸。「迪亞」才是湯英伸的族名。〈真想痛哭一場〉這首歌是迪亞在獄中寫了一封家書給父母,由邱晨節錄之後譜曲而成,字字是淚。〈別離〉則是迪亞生前的詞曲創作,是送给女友的,由邱晨唱了出來。
回首過去,吳鳳作古已數百年,湯英伸若還在世也應有55歲,邱晨於今年的3月癌逝;這三人皆與阿里山上的鄒族有地緣上、情感上的連結。他們在歷史長河裏,帶給我們無限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