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亦竹/「台語卡卡」最真實?《孤味》演活台南日常風景
《孤味》大賣。
當然,除了電影本身之外,金馬獎的加持更是功不可沒。但是在得獎之前,身為台南新移民的我,就到電影院觀賞了這部主要在台南取景拍攝的國片。台南不愧是《孤味》的主場,在非熱門的時段影廳裡仍然坐了近半以上的觀眾。也的確,這部作品的影像對台南人來說如此熟悉,幾乎劇中的每個場景,我們都可以第一時間指出這是在哪裡拍的。
《孤味》的「台灣味」
老實說,剛開始看這部片時我覺得很像在看電影版的公視人生劇場。甚至在看過真的人生劇場播出的《盲人阿清》之後,我對台語作品的標準越來越高——而且近幾年來台灣觀眾的標準也是,十年前爆紅的《海角七號》,除了劇中描述的台日情誼之外,當年只要用台語講對白加幾句「幹」就可以讓一大群年輕人覺得「好好笑」、「好可愛」或是「好鄉土親切」,現在就不那麼好過關了。
畢竟對四十代的中年男子們來說,這個就我們的日常啊!鄉土親切或許有啦,但是哪裡在好笑可愛了,我們平常不是就這樣講話了?像最近另一部國片《同學麥娜絲》的主軸,其實就是中年男子們的無奈與幹話寫照。
無論如何,金馬獎越來越台灣味,這樣非常剛好非常好。我們不必繼續在台灣主辦的活動裡,看著一堆中國人來教訓我們要怎麼放棄自己才能抓住「大中華市場」,或是來我們的地方當客人還擺一組臉給我們看。在台灣人開始接受電視台的八點檔不只是阿公阿婆的晚間娛樂、不只是「聳」的代表,而慢慢變成一種台灣特色、甚至迷因原產地之後,講台語的電影不能只有幾句土話逗笑觀眾就行了。
尤其在秀場天王豬哥亮燃燒生命、燃燒過去累積的土性價值至死之後,這種風潮日漸明顯。現在的台語電影,更要看構成、更重要是看演技和功力了。就這個標準來看,《盲人阿清》裡的游安順和洪都拉斯,或是《孤味》裡的陳淑芳都是至高的表現。甚至可以說,這些演員以演技補救了國片至今資源仍然不足的缺失,可以說是一己之力拉起了整部電影的表現。
《孤味》裡的台語
這些電影裡的台語都佔著重要角色,那麼我們就來談談台語吧!
《孤味》裡面除了陳淑芳,主要角色講的台語幾乎都有奇怪的地方。雖然我不是台語魔人,但是電影設定裡那個年紀的台南女兒會講錯台語蠻讓我出戲的。畢竟我就是台南女婿,剛開始住台南就體驗到六年級女生平常都跟我說中文,但是打電話和老杯吵架時台語輪轉到嚇死人的神奇場景。不過阿嬤的無敵演技拉回一切,所以也不用挑剔什麼了。
更認真的一點觀眾,甚至會講《孤味》裡的台語沒什麼台南腔。但是一樣講台南的《花甲男孩轉大人》,裡面除了盧廣仲以外也幾乎都不是台南人。而且如果《孤味》要講台語讓人出戲的,反而是真台南人的小女兒。
所謂的台南腔也不是只有一般人熟悉的語尾加「ni a」而已,安南區等靠海地區特有的疑問句語尾上揚腔調,或是「一個月」講「一月日」,如果不是在當地住久了還真的很難知道這些小差異。所以只要不是太離譜的中文化硬傷,去講這個還真的有點苛求。而且真台南人的小女兒台語最卡,是不是反而映襯出「台南人才懂台南台語」說不定只是一種想像。
但這真的是一種想像嗎?
「台語卡卡」才是最真實
我在結婚之後就住台南,我丈人是著名的台南台語詩人。結果家裡的三個孫女還真的台語就是卡卡的,最小的那個甚至還只會聽不太會講了。多年來黨國語言教育的遺毒,其實在台南說不定比較輕微但不代表就不存在。
就連之前當沒多久的搞笑高雄市長,都可以講出「很抱歉母語請你在家自己學」的言論,高雄還一堆人認同了,那說不定小女兒的台語卡卡,才真正反映出「古都」台南的現實,而不是大家想的講到台南就是路上男女老幼都台語輪轉到不行。
如果大家都曾經、甚至現在仍持有大家都要講共同語言的中文才好溝通,然後母語不要管他去學英文才可以國際化的土包子幻想,那憑什麼台南就不會有這種狀況,只因為他是一般台灣人印象中的「古都」嗎?
台南是古都沒錯,但同時她也是一個活著的城市。既然如此,沒理由她就可以獨善其身於過去的歷史累積之外。台語卡頓的真台南人小女兒,說不定才真是這部片裡最真實的台南風景。
台灣電影的「台灣特色」
老實說,《孤味》作為一部好作品,仍然有許多可以改善的空間。既然是講台南,大家都會很貪心希望電影裡更多講吃的,更多對於民俗的正確考證——畢竟我幾乎從頭到尾只要是電影裡的台南場景每一幕我都知道在哪裡,包括林小姐跟蔡小姐最後相遇的廟裡不是在同一間廟拍的。
月老鏡頭是在土城仔廟(鹿耳門正統聖母廟)拍的,然後文昌星君是在武廟,而其他鏡頭是在鹿耳門天后宮拍的,連這都看得出來的台南在地宗教肥宅來說,我們希望看到更多、更好、更台南的作品出現,也是一種愛之深責之切的心情,而不是在雞蛋裡挑骨頭。
畢竟像片中出現小女兒從台北叫來一群同修在那邊用中文念《心經》,結果媽媽硬是叫了一群台南師公在旁邊battle的一幕,已經是讓我看到《父後七日》以來最讓我會心一笑的台灣民俗風景了。
不過,就算不完美甚至不夠好,我們總算有了第一步。總算開始了過去我們覺得「土」、覺得不夠國際潮流的阿婆演員,可以拿下金馬獎雙后的真正越在地越國際的時代了。慢慢的,我們會越作越好;慢慢的,我們會擁有我們自己的特色和優勢。
小結
過去台灣電影常被成本和格局都不能拿來相比的好萊塢、甚至中國作品修理——畢竟花一樣的錢,觀眾進電影院想要看到更精緻、更脫離現實的夢想也是人之常情。對付錢的人來說,「市場大小」和「電影環境」都不是他們想聽的理由,他們就是想看到好作品這麼簡單而已。
武漢肺炎重創了各大產業,意外地阻斷了來自美中資本輾壓式電影的輸入。不過疫情也意外創造了《鬼滅之刃》這個在日台的票房奇蹟,同時也給了台灣電影一個翻身的契機,和觀眾學習享受台灣原汁原味電影題材的機會。
這些台灣電影讓我們重新看到,其實我們身邊就有這麼多值得讓大家回味無窮的故事,而這些故事過去可能只會讓人覺得那是日常、不值一提的「生活」而已。疫情之下,我們意外地學會了什麼才真是「越在地越國際」。如果真的要我說出對這部片最大的不滿,我想只有一個——
岳父告別式女婿是跟人家敬什麼禮啦!趕快戴上重孝去兩邊跪著啊不然是要你老婆向你家屬答禮嗎?
(原文授權轉載自「思想坦克Voicettank」,原標題為〈把台南的日常演活——《孤味》的風景〉。)
- 文:蔡亦竹,日本筑波大學地域研究科日本研究碩士,同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科文學博士。專攻民俗學。現職為實踐大學應用日文系助理教授。在學術和政治、實務和夢想間漂流,留學日本現居台南。人生的信條是「既生於世,豈不遊哉」。著有《表裏日本》、《風雲京都》、《圖解日本人論:日本文化的村落性格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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