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麥娜絲》:兄弟擋根菸,人生加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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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命鎖鏈,沉重腳步,天邊海角走衝四方。看人情冷暖,看人起怨妒,回頭找無來時路。為什麼世情演變到朋友為錢在相害?自己的快樂建設惦詛咒別人的失敗。誰人知影,自古早就存在,笑虧的世界我至今袂凍理解。
——濁水溪公社〈笑虧世界〉
在台灣現役導演裡,黃信堯大概是特別擅長描寫勞動階級男性情誼的一位。近日上映的《同學麥娜絲》,延續了前作《大佛普拉斯》那種悶騷、冷調的幽默,但是把原本黑白的鏡頭,從赤貧、無業的底層,再稍稍往上挪動一格。這一次,生命已經逼近彩色,他們是在都會邊緣討生活的中年勞動者。
電影中許多場景,發生在如今不再常見、卻更親近社會底層的泡沫紅茶店——儘管在現實中,這類「社交空間」已被布爾喬亞情調的文青咖啡店取代。然而真要說起來,《同學麥娜絲》倒也不是那麼悲情,正如劇中台詞「我的人生就差這一步」,對於電影中的「無路用」大叔來說,成功願景彷彿近在眼前。
錯失「成功末班車」的中年世代
本片中,四位作伙了30年的老友,他們的經濟地位大概在差強人意和窮困潦倒之間。「電風」(鄭人碩飾)比較穩定,早早就出了社會,但耿直的個性卻讓他多年來升不上課長。還做著導演大夢的「添仔」(施名帥飾),雖然沒有穩定工作,幸而老婆把添仔當作李安,大不了不生小孩,穩穩養在家裡。再來就是繼承家業,經營殯葬紙糊店的「閉結」(劉冠廷飾),害羞與結巴讓他單身多年,還有一個年邁的阿嬤要照顧。
而四位主角中最不快樂的,應該是「罐頭」(納豆飾)。這個角色在《大佛普拉斯》就已提前出場,當時罐頭仍在便利商店工作,他告訴來做資源回收順便白拿過期食品的肚財(陳竹昇飾)說,女友被一個有汽車的傢伙給搶走了。罐頭的煩惱經過兩部電影都沒有改變——追求不到伴侶,還一度憂鬱自殺。
這幾個40歲出頭的男人,本該屬於台灣經濟繁榮的末班車世代,有機會享受衰退之前最後的職務與薪資紅利。然而,他們卻在黃金時代中掉隊,現實是遙遙無期的房貸、沒有前途的工作、對於獨身孤老的焦慮、皮包裡平安符比鈔票還多……所以他們三不五時聚會叼牌,打屁扯淡,男性的悲哀需要兄弟一起取暖。
雖然四人幫有志難伸,但他們也決非無能或懶惰之輩。比如添仔跟罐頭拍攝狀陽藥品電視廣告的那一幕,罐頭侃侃談起了前輩歐美導演處理「日光夜景」的技法,顯然他曾經是個勇敢逐夢文藝青年。而電風在面對黑道詐領保險費時,毫不畏懼拆穿騙局,是整間公司唯一有勇氣的人。他們最大的問題在於,這個嚴苛的世界,能力與際遇常常毫無關聯。
懸殊的階級差距
本片有兩個主要轉折,第一是,延續前作《大佛普拉斯》,與地方黑白勢力過從甚密的民意代表高委員(陳以文飾),因為大佛命案失去黨內提名;而為了延續自己的政治生命,高委員決定扶持「文化界清流」添仔來競選下屆立法委員。於是,本來在家吃軟飯的添仔,一下子就飛黃騰達了起來。
說來添仔這個角色相當耐人尋味,儘管讓老婆上班賺錢養家,但是煮早餐、叫起床等家務,也還是讓老婆負擔。面對高委員秘書瓦樂莉(鄭宇彤飾)的調情,添仔毫不矜持,還把第一次偷情的內褲放在口袋裡當紀念。大概是過去「追求理想」的生活實在沒有尊嚴,因此他特別無法抵擋榮華富貴、醇酒美人的誘惑。
另一個轉折是,罐頭終於找到戶政單位的臨時約聘工作,但在查戶口時,發現自己暗戀多年的高中校花麥娜絲(潘慧如飾)竟回到故鄉,還開了一家「做黑的」個人按摩工作室。
到底校花在台北發生什麼事情?為何改名換姓?為何逃回家鄉?這些苦衷在電影中並未交代,但我們可以想像,如今成為性工作者的麥娜絲,她的生命軌跡雷同於許多底層勞動者的宿命——年輕時滿懷憧憬,前往北部大城市,但是在飽嚐各種現實辛酸以後(也許是身體被職災弄壞、也許是欠債、也許是變成單親媽媽),最後選擇回到熟悉的故鄉,因為那裡還保有較低廉的生活開銷,或者是代替社會安全網的人際支持。
對比添仔和校花天壤之別的際遇,《同學麥娜絲》直指今日台灣逐漸惡化的階級差距——要嘛像添仔那樣,幸運側身上流並擁有無限可能;否則就像麥娜絲,或者罐頭在查戶口時遇見的另一位「家徒四壁」連洗澡都沒地方的無名老者,淪為沒有受到任何制度保護的失敗者。與其說,在電影後段,添仔真的對老友們做出什麼無法原諒的事情;倒不如說,因為階級流動來得如此突兀、如此懸殊,這必然使得「成功者」以及他的出身社群之間,發生了難以修復的斷裂。
「知足」可以拯救現實?
正如前面所說,《同學麥娜絲》恐怕也可以解讀為陽春、低配版本的「開朗大叔成功記(?)」,因為電影所描寫的,並不全然是「失敗」,最起碼,這些人相信自己距離成功只有「最後一步」。因此本片有了一種幾乎是宗教救贖的味道,在某種意義上,每一位主角都「實現心願」。
添仔當然不用說,他憑藉巧妙身段,「收服」了高委員,進入國會指日可待。而最務實的電風,雖然依舊升職無望,但至少他出了一口惡氣,在辦公室裡臭罵經理一頓,還揍了沒義氣的添仔一拳。而為愛癡狂的罐頭呢?他在掙扎許久後,終於付錢光顧麥娜絲的按摩工作室,這可是多年來的虔誠願望啊,也算是一親芳澤。
但是,相較於被貪嗔癡糾纏的其他人,個性老實的閉結最為「快樂」。儘管勞動階級的種種現實惡夢,包括工作貧窮、購屋困境、階級地位導致的婚配焦慮,閉結跟老朋友並沒有兩樣。然而,他卻得到了其他人都無緣的平靜——閉結不介意幫其他人墊錢、用自己的手藝紮了一間超大的紙屋「入厝」、願意與有點年紀的阿月姐(王彩樺飾)交往,同時還與阿月姐共同經營獲利微薄的祖傳生意。
或許閉結才是最耽溺於「幻想」的人。在這個充滿物質誘惑的資本主義社會裡,他竟然不被虛榮繁華所擺弄。在電影中,閉結有種獨特天賦,他看得到「死後的世界」。或許這也是為何,他沒有讓慾望和需求折磨自己,而是選擇了別人都不甘願接受的質樸生活。儘管如此,命運仍然不可馴服,在一次烏龍黑道尋仇中,閉結的送貨卡車被錯認,冤枉被打死。即便如此,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這位說話口吃的大叔,其笑容仍比三位兄弟更加燦爛。
沒有了憤怒,人生加減過
與多數以底層社會男性群像為拍攝對象的台灣電影不同,導演黃信堯並沒有過度浪漫化兄弟義氣或男子氣概,而是展示了中下階級勞動者的壓抑、妥協、背叛,當然還有「出路」——不管這種出路,到底是彩券中獎一般,被上流人士垂青的機遇;或者只是一種在勞苦大眾日常生活中,非常普遍的「知足常樂」道德情緒。
對於沒有機會去改善階級地位的平凡大眾來說,如何在乏味而看不到未來的生活中,找到一種能夠把荒唐無助再三咀嚼出人生況味的麻醉劑,這正是閉結這樣的善良小人物,用來超越階級同伴的訣竅。
也許,菸酒、檳榔、撲克牌甚至「開查某」,這些勞動階級所不可或缺的「調劑」,也都發揮了類似功效。《同學麥娜絲》這次收斂起尖銳批判,舉重若輕地傳達了某種庶民智慧——人生嘛,落土八分命,憤怒和抗議也只是憑添愁緒,無論如何,最終也只能加減苟活、得過且過。這也是為什麼,就算當下一無所有,我們仍然無比珍惜,那些總是忠實陪伴,一起臭訐譙、講幹話的換帖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