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談政治」算不算高明政治？關於「韓先生來敲門」的一些技術性思考

上週日，曾被壓倒性票數罷免的前高雄市長韓國瑜，舉辦「韓先生來敲門」新書見面會。雖然暫別政壇一小段時間，然而市長人氣絲毫不減，萬人擠爆大安森林公園，媒體關注度也依舊可觀。不過，這次「復出」有些特別，他刻意「不談政治」，反而滿口「平民公益」，熱情介紹新書中種樹志工、浪狗運匠、百歲老兵、抗癌少年等等「偉大小人物」主角，還宣布自己出任慈善基金會董事長——這位真的是曾經在藍營山頭捲起地殼變動的韓大市長？

韓市長「王者歸來」？

儘管媒體紛紛臆測「新書發表」是不是重歸政壇的暖身動作，但韓國瑜一概否認，他說：「我是很靜的！」又強調自己在家每天讀書，「完全沒要想什麼」。

難道，親愛的韓市長，真要轉行暢銷作家？或者該這麼問，市長刻意「不談政治」的姿態，背後意謂什麼？

首先，數週前國民黨在公投議題陷入苦戰，韓國瑜卻避走美國，並未出席黨內造勢。一直等到國民黨四題皆墨、難堪慘敗，韓市長才以王者之姿姍姍歸來。對照公投期間國民黨空蕩蕩的絕食帳篷，「韓先生來敲門」輕輕鬆鬆就萬人空巷，顯然反襯出國民黨的動員困境、還有市長的盟主地位：搞清楚，我韓國瑜才是整個黨裡最有能量的人！

其次，經過總統與市長兩次挫敗，韓國瑜一定心中有數，那看似光鮮的右翼基本教義派支持，其實也伴隨著不可忽視的反作用力。在前兩次敗選，年輕人和知識階層高度自主動員，與其說死忠支持陳其邁與蔡英文，不如說他們對韓國瑜插科打諢、不學無術的公眾形象極度反感。如果市長仍有問鼎大位的野心，那麼「台灣社會仍相當比例對韓國瑜高度不信任」就是無法迴避的挑戰。

「不談政治」做為民粹話術

在這樣的前提下，韓國瑜選擇了一條「安全」的路：重新回到自己那遠非藍綠之別可以解釋的基本盤。市長很清楚知道，所謂韓粉，跟國民黨的傳統支持者並不重疊。韓粉多是過去游離於權力核心，也並未深度參與任何黨派運作的邊緣群眾（想想看激動姐那一類人在過去與黨國體制距離多遠）。

若我們回顧歷史，2000年以前，國民黨的主要支持群眾來自都市中產階級，一直要到蔡英文接掌民進黨，並大量起用第二批學運世代，此一政治路線才被民進黨侵蝕並取代。所以，考慮到大量流失的中產群眾，如何鞏固並且擴大近年新生的「非傳統國民黨支持者」，當然會是市長往總統前進所不可或缺的前鋒親衛隊。

從這個角度，韓國瑜「不談政治的政治」，正是一種軟性固票的演出。

韓流衝擊的這幾年，年齡較高、出身基層的普通政治行動者第一次在政壇「現身」，這些人對「現代、專業」民主政治中高度技術性、受到法律與選制所規範的遊戲規則，原本並不適應也不欣賞，所以解嚴以後他們並不是台灣政治的熱情參與者。然而「素人」韓國瑜的橫空出世，卻給了他們一條在現行民主政治中親切而自在的接軌方式。一言以蔽之，滿口常民價值、煽情口號的韓國瑜，憑著個人魅力就升溫藍營民眾的民粹參與，並且讓這些人體會到「投身政治」所帶來的狂喜與興奮（說不定，韓粉集結的文化誘因很可能大於利益因素）。

我們需要「慈善」或者「制度」？

其實，韓市長的復出秀，整體來說沒有新把戲。那種誇誇其談、望文生義的舞台風格，仍是他的金字招牌。在電視台的個人訪問中，市長說自己是儒道合壁，但是道家精髓在於「國家有難當仁不讓」，所以他隨時準備為人民服務。他又批判今天政治人物心中沒有「上層建築」，才會陷於爭名奪利、自我中心。

姑且不論市長真正想要表達什麼，他對於道家思想的理解、對於社會科學名詞的運用，實在錯誤百出，讓人忍不住有點去懷疑他是如何在中國取得博士學位（或如何在台灣取得大學學位）。不過，這種讓知識分子頻頻皺眉的表達方式，也正是市長的長處，信口開河確實比引經據典更讓人民喜愛。

但「韓先生來敲門」既然意謂重返總統角逐之路，這樣的活動卻有更深層問題。六年以來，民進黨執政當然有不少可議之處，產業與能源轉型、財富分配、土地正義、區域失衡、憲政改革等等，都是當前台灣社會仍須面對重大公共議題，然而在新書發表會上，韓國瑜卻把寶貴的媒體曝光機會，大方留給好人好事、公益慈善，而非展現任何自身專業的政治主張陳述。

這讓人不禁好奇：如果政治人物不談「政治」，那我們選他幹嘛？既然精心籌備了「國王歸來」戲碼，最後卻把焦點放在「善良好心人」，而非「制度與政策」。恐怕這顯示了，韓國瑜這位「非典型」政治領袖，他對於民主代議缺乏信任、對自身專業毫無自覺，故而他的政治願景只能夠是含混空洞的「讓愛形成一個善良的循環」。

「韓流再起」誰最開心？

荒謬的是，面對韓流又起，黨主席朱立倫卻說自己「非常開心」。其實，對於朱立倫這類由過去國民黨栽培的技術官僚、知識菁英來說，根本懶得談論「政治專業」的韓國瑜旋風，正在把這些考試第一名的乖乖牌送往「知識」、「專業」毫無用處的民粹鬥技場。這幾年國民黨那些笨拙而冷清、訴求與過去嚴重自我矛盾的街頭抗爭，不外乎在野黨放棄了實質「政治辯論」以後，東施效顰的可笑慘劇。

正如市長金句：「票多的贏，票少的輸」。國民黨應該要身自警惕，隨著台灣民主深化，在威權年份中長大的、因世代與階層限制的「庶民韓粉」數量會越來越少；然而在教育改革、本土課綱、還有蓬勃公共領域氣氛中長大的年輕人，他們所真正青睞的，其實是實事求是、聚焦議題，對制度政策能夠謹慎分析權衡的專業政治代理人。

作為國民黨的救世主，也作為國民黨的送葬人，「老兵不死」的韓國瑜今日還是自信滿滿的「不談政治」。此種風格其實和兩年前從天而降的時候一個模樣。看到韓市長仍舊「不忘初心」，到底誰最開心？恐怕不會是百萬韓粉、更不是堂堂朱主席——假如我是賴清德，週日晚上一定躲在棉被裡頭，笑到整夜都睡不著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