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天團拒絕長大,還是真有一種「娃娃臉搖滾樂」?
搖滾樂一直是,而且仍然是,這個世界上碩果僅存的,真誠的東西之一。我希望到那個時候,當家長發現自己的女兒在聽這種音樂,他們仍然會嚇得魂飛魄散。
——Elliott Murphy,The Velvet Underground實況錄音文案,馬世芳譯
不管喜不喜歡,大概都很難否認,五月天是台灣最「成功」的搖滾樂團。然而成功也伴隨妥協,當年為了不得罪中國市場,五月天刪除支持太陽花運動的臉書文章,還公開表示期望與祖國「融合」。於是網友笑稱,此後只有「泉州樂團五毛天」。
當然我們也樂於「不談政治」。既然五月天如此崇拜披頭四(The Beatles),曾寫出一些彷彿〈Yesterday〉這樣甜膩感傷、大受歡迎的「流行搖滾」;但是多年過去,五月天可有任何作品,足以比肩自身偶像的〈Revolution 9〉或者〈I Am The Walrus〉?
這種變質或許是平庸搖滾巨星的宿命——在商業成功中變得自我重覆,從此無法區別於千篇一律的流行歌曲。
〈軋車〉:憤怒吶喊的底層青少年
〈軋車〉收錄在五月天1999年發行的第一張專輯。這首歌表現了粗魯生猛的底層腔調、陽剛狂野的反叛情緒,是當代台灣搖滾的一首傑作。〈軋車〉描寫的是,那些不愛讀書、受到家庭學校各種社會權威責難的底層青少年,透過結黨飆車來尋找同儕認同:「作陣來軋車/作陣來軋車/毋管伊警察底抓/毋管伊父母底罵」。儘管年輕五迷可能對早期作品〈軋車〉有些陌生,但這首歌卻強烈共鳴「搖滾樂」的原始精神。
「是按怎學校的老師/攏無疼痛我/是不是ABCD看無/卡憨就攏免教」,對於出身社會中下層的青少年來說,由於缺乏從小刻意栽培的外語文化資本,讓他們無從發展斷裂於日常生活的英文能力;而偏好「動手做」而非「書上學」的階級習性,又讓他們沒法子乖乖坐在教室埋頭苦讀。1970年代,英美搖滾樂作為工人社群的次文化,所要表達的正是類似情緒——勞工階級青少年面對體制的徬徨憤怒,還有被學校教育排斥的疏離感受。
在地下樂團時代的〈軋車〉MV中,點著香菸的五月天,還未配備精緻日韓髮型、視覺系華麗衣裝。而戴著墨鏡、赤裸上身的阿信,看起來也是土俗台客一枚。可是這一粗糙的陳年視覺形象,如今成為樂團黑歷史——近幾年五月天幾乎不再表演這首歌曲,官方頻道也關閉了〈軋車〉的原始版本。在搖滾長征的路上,動輒高歌「不忘初心」的五月天,卻刻意遺忘了作為樂團起點的〈軋車〉,這算不算一種面目全非呢?
〈突然好想你〉:溫馴而感傷的中產大人
表面上,2008年發行的〈突然好想你〉,只是五月天多如牛毛的情歌中,沒有辨識度的一首。不過這首歌廣受歡迎,甚至成為跨年演唱會的標題。MV用一個甜美女聲開場:「那年我和初戀的他相遇了,擁抱,是我第一首會彈的歌,於是我們開始信仰音樂」。
口白出自一位國小老師,在結婚前夕,她回想中學時代沒有結果的初戀:男孩女孩相約五月天演唱會,男孩不知為何爽約。「我們像一首最美麗的歌曲/變成兩部悲傷的電影/為什麼你帶我走過最難忘的旅行/然後留下最痛的紀念品」。不過,世界上沒有什麼遺憾,是晉身中產階級以後不能補償的,事隔多年,富裕體面的未婚夫準備了「驚喜」:五月天親自登門,演唱〈突然好想你〉來為這對璧人獻上祝福。
不過魔鬼總是躲藏細節裡,MV中有這樣一幕:主角告訴班上小朋友「老師下禮拜要請假,因為老師要結婚了」,非常不近人情的是——如果跟低年級小朋友相處過想必會同意——聽見老師要結婚的消息,全班沉默微笑,竟沒有任何孩子試圖起鬨。
經紀公司會辯解,「乖巧」反應只因為臨時演員難以要求演技,但也可以合理推測,這位畢業自名校師大附中(由回憶影像可知)的老師,雖然長相清秀甜美,但很可能個性兇悍、管教嚴厲,這才有足夠手段,把小惡魔般的低年級兒童整治得如此「遵守秩序」。
是不是有點諷刺呢?十年前的〈尬車〉,代言的是輕蔑體制、被學校教育排斥的叛逆少年。可是到了〈突然好想你〉,五月天所訴求的認同對象,就變成服膺主流價值、不苟言笑的學校老師——天團甚至前往她潔白寬敞宅第獻唱。
〈突然好想你〉有段歌詞是這樣的:「最怕此生/已經決心自己過/卻又突然/聽到你的消息」。讓我們一起想想,除了初戀,還有什麼青春回憶會害怕再次提起?——當然有,比如,不小心想起在「地下樂團」年代,誤以為搖滾樂應該發出批判怒吼。當搖滾音樂從「壞孩子」靠近「好老師」,恐怕也意味著,這個崇拜青春無敵的樂團,悄悄變成「真正的大人」。
〈頑固〉:社會真空裡的失意大叔
2016年收錄在第九張專輯《自傳》裡的〈頑固〉,大概完美總結了五月天的「後青春詩學」。這首歌曲在官方頻道上的播放次數,已經逼近台灣人口數量。一如往常,〈頑固〉召喚了一個困於現實但是「堅持夢想」的形象:四處打零工的中年大叔,每晚在凌亂倉庫徒手拼裝火箭,他相信有一天能飛上天際。
「一次一次你吞下了淚滴/一次一次拼回破碎自己/一天一天你是否還相信/活在你心深處/那頑固自己」,在這首歌中,不知道第幾次呼喚對青春歲月的鄉愁:如果生命還不能自由,夢想還沒有實現,那麼請永遠不要忘記,在學生時代,最喜歡五月天的那位「頑固自己」。
想必〈頑固〉的煽情影像博得不少樂迷眼淚;不過,太匆促的感動也掩蓋真正問題:既然大叔在牆上寫滿力學算式,親手打造噴射引擎,想必是航太工程專才。可是MV中,他從事臨時體力工作,麵攤洗碗、工地搬磚,平日小七便當果腹——「非典型勞動」、「勞動貧窮」、「受過高等教育卻無法學以致用」——這才不是什麼流行音樂成人童話,這就是過去十年來,台灣最緊迫的社會與經濟議程。
所以我們不必意外,飾演這位大叔的,正是支持香港黑警,樂見國家暴力將抗爭青年往死裡打的影帝梁家輝。天團和影帝聯手炮製了「堅持理想」戲碼,裡頭卻沒有台灣勞工階級流動停滯甚至下降之困境,也不見香港青年在極權管制下無法主張民主自由的遭遇。
換句話說,精緻影像敘事只添加特調雙倍惆悵,卻小心翼翼繞開年輕人當下的艱難生命,也避談社會系統失能的結構問題。
當搖滾只剩感傷,青春就只是表象
如果,搖滾樂不再憤怒,那麼永不倦怠地思念青春,就成了重複播放的單調旋律。如此空洞、毫不觸及外在世界的「青春之歌」,沒有理想卻高唱理想,不再純真卻演出純真,或可稱為「娃娃臉搖滾樂」。
這也是為什麼,在愛與勇氣的「五月天搖滾」裡面,我們難以找到比美〈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No Surprises〉、〈Jeremy〉那樣充滿詩情,又牢牢紮根現實肌理的偉大作品。五月天走過20多年的漫長旅程,如今反射地迴避迫切社會議題,僅剩下溫馴又自戀的哀嘆。
當然還有一個現實問題:多年前已擁有數十億身家的五月天,似乎患有某種意識形態上的倒錯症,一再歌頌平凡小人物,感召那些困於現實的小市民歌迷,來成就自己的搖滾帝國。用流行音樂販賣思想麻痺也許不必苛責,只是,既然五月天早已遠遠拋下在資本主義競爭敗陣下來的疲憊普羅大眾,歌曲中對於「失落夢想」的過度執著,就實在有點矯情。
最後,如果試著歸納一個「本土」流行天團的「成功哲學」,或許會得到以下結論:最青春的中年人,最潦倒的大富豪,以及娃娃臉一般的搖滾音樂。這或許還同時解答了,為何這幾個通身爛熟的「大男孩」,如今年近半百,還不打算老老實實「轉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