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觀後:男子漢的氣魄能否顛覆危險革命? | 林運鴻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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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觀後:男子漢的氣魄能否顛覆危險革命?

紀錄片才開始10分鐘,三島詼諧機智的言語、豪邁從容的風度,簡直是金庸筆下,孤身前往聚賢莊,單挑天下豪傑的英雄喬峯──50年後,千里以外,這位帥氣的右翼小說家,甚至能讓我這樣的左傾觀眾感到無比心折。 圖/法新社
紀錄片才開始10分鐘,三島詼諧機智的言語、豪邁從容的風度,簡直是金庸筆下,孤身前往聚賢莊,單挑天下豪傑的英雄喬峯──50年後,千里以外,這位帥氣的右翼小說家,甚至能讓我這樣的左傾觀眾感到無比心折。 圖/法新社

說起來,我根本不是三島由紀夫粉絲。買票進場前,我只看過《金閣寺》——本來期望於這部紀錄片的是,無產階級大軍圍毆皇國菁英。

萬萬料想不到,紀錄片才開始10分鐘,三島詼諧機智的言語、豪邁從容的風度,簡直是金庸筆下,孤身前往聚賢莊,單挑天下豪傑的英雄喬峯——50年後,千里以外,這位帥氣的右翼小說家,甚至能讓我這樣的左傾觀眾感到無比心折。

接住敵意的男人

在《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這部紀錄片,與其說兩造言詞交鋒,更不如說三島展示了一次在意識形態衝突中非常少見的「坦率交流」。

回想318學運,號稱自由主義大師的行政院長江宜樺,無論在事件中下令武力鎮壓,或者事件後「拍拍肩膀、死哪些人」的強硬反駁,都讓人感到,正如近現代大型政治社會運動一再重複的,通常選擇「國家權威」的陣營,每每便宜行事,寧可依賴警棍的脅迫性力量,也不相信溝通對話所意味的民主潛能。

但是三島選擇的「姿態」卻完全不同。毫無疑問,三島是相當程度的軍國主義者,不過,當三島見到會場外諷刺漫畫「100日圓觀賞近代黑猩猩」,他卻正面接下學生的敵意,豁達自嘲:如果主辦單位收了門票,那麼自己也應該分紅。在論敵笑聲中,兩方揭開了這次對話的序曲。

其實,三島搞不好是帶著拉攏的心情,抵達駒場900號教室的。儘管兩方政見相左,但是三島卻欣賞敵方為了「更好世界」獻身的勇氣——如果想要為日本奮鬥,革命者豈非最佳夥伴?

三島搞不好是帶著拉攏的心情,抵達駒場900號教室的。儘管兩方政見相左,但是三島卻欣賞敵方為了「更好世界」獻身的勇氣——如果想要為日本奮鬥,革命者豈非最佳夥伴?
 圖/天馬行空提供
三島搞不好是帶著拉攏的心情,抵達駒場900號教室的。儘管兩方政見相左,但是三島卻欣賞敵方為了「更好世界」獻身的勇氣——如果想要為日本奮鬥,革命者豈非最佳夥伴? 圖/天馬行空提供

最小程度的共產主義

紀錄片中有一段交流,特別動人。

當時在台上抱著甫出生女兒,丰采僅次三島的劇場工作者芥正彥,和三島發生激烈爭辯。但五十年後,芥如此回想:當時我剩兩根菸,三島有四根菸,於是三島給了我一根香菸,沒想到再也沒有機會還給他。

說起來有趣,這兩個左右對峙的男人,竟在千夫所指的論述戰場上,攜手「實現」了三島原本不可能同意、最小程度的共產主義——既然我多了一根香菸,就贈與你吧!這是人面對人的瞬間,緩和抽象矛盾的禮物經濟。

辯論開場時,主辦人木村修說:「今天很高興邀請到『三島老師』。」然後木村馬上致歉,「不好意思,剛剛我不小心稱呼三島為『老師』。」台下眾人鬨笑。大家在笑什麼?因為不久前的安田講堂攻防戰,許多左派教授倒戈校方,甚至主動召來警察,所以學生對「老師」這個字眼無比失望,「質問那些曾經尊敬之人」,是新左學運中的強烈心情。

在此脈絡下,我們能夠看見,文壇祭酒三島面對叛逆青年時,特意放下尊卑之別(即是說,他察覺到青年們對於輩分的厭憎)。整部紀錄片,在已經成為戰地的大學講堂上,沒有隔閡的公民可以自由高談闊論。

紀錄片中,這些男人指縫間煙霧繚繞,攝取尼古丁的份量比氧氣更多。香菸作為社交場合的美學道具,不只是反映時代氛圍,其深意還在於,三島展現一種「我們都是有志於顛覆體制的人」的友好訊息,創造了一次平等對話。

也就因為交流氣氛太過……平和,終於有激進派忍不住大喊:「我是來看你們痛毆三島的,怎麼還在空談!趕快動手!」幾秒鐘前,面對諾貝爾獎等級的文豪三島,在氣勢上尺寸不讓的芥正彥,這時大聲回應:「有種自己上來揍他啊!」迴護之意,溢於言表。

就此而言,片中場景看似「左右對決」,但也可以視為有點耍帥的同盟者大會。參加過社運抗爭或異議讀書會的人想必同意,在事件現場發生的「革命路線」激辯,恐怕也默認了爭論雙方都是「共同身處運動中」的實質同路人。

這兩個左右對峙的男人,竟在千夫所指的論述戰場上,攜手「實現」了三島原本不可能同意、最小程度的共產主義——既然我多了一根香菸,就贈與你吧!這是人面對人的瞬間,緩和抽象矛盾的禮物經濟。 圖/天馬行空提供
這兩個左右對峙的男人,竟在千夫所指的論述戰場上,攜手「實現」了三島原本不可能同意、最小程度的共產主義——既然我多了一根香菸,就贈與你吧!這是人面對人的瞬間,緩和抽象矛盾的禮物經濟。 圖/天馬行空提供

學運中的「自我否定」

老實說,這場辯論的「內容」,對台灣觀眾有些障礙。片中許多抽象概念的交火,必須要回到日本新左學生運動脈絡,才有較全面理解。

安田講堂攻防事件前,日本左翼學生發動「歸鄉運動」,他們想把公共參與帶回故鄉,組織普通農民來改造政治。想當然耳,這種熱切只能以失敗收場。大學生們一副知識菁英的說教姿態,很惹民眾討厭。

在此脈絡下,數年後學運激化,嚮往著中國文化大革命、美國民權抗爭、歐洲六八革命的日本大學生,他們戴上頭盔、手執棍棒、把課堂桌椅堆成路障的身姿,正是為了變革日本之國民性。當時口號是「自我否定」——藉由否定日常生活,來否定戰後的安逸體制。

所以這場辯論中,學生方才提出「桌子不是桌子,在抗爭時刻,它們化為路障」——在管理主義社會、在官僚系統內的人(或物),有沒有從體系中解放的可能?開場時學生與三島之所以大談「暴力」,也是因為學生相信,局部暴力能夠質疑、取消體制下的總體暴力。

數年後學運激化,嚮往著中國文化大革命、美國民權抗爭、歐洲六八革命的日本大學生,他們戴上頭盔、手執棍棒、把課堂桌椅堆成路障的身姿,正是為了變革日本之國民性。當時口號是「自我否定」——藉由否定日常生活,來否定戰後的安逸體制。 圖/美聯社
數年後學運激化,嚮往著中國文化大革命、美國民權抗爭、歐洲六八革命的日本大學生,他們戴上頭盔、手執棍棒、把課堂桌椅堆成路障的身姿,正是為了變革日本之國民性。當時口號是「自我否定」——藉由否定日常生活,來否定戰後的安逸體制。 圖/美聯社

「我相信諸君的熱情」

其實,在受邀與學生辯論之前,三島曾經撰文批判學生運動,認為他們沒有真正的勇氣,否則大可以暗殺首相,從根本處撼動體制。不過在辯論現場,當三島與年輕反叛者肉身相見,反而充滿感情的說出:「我相信諸君的熱情,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即使我不再相信任何別的東西,但諸君一定要明白,我相信你們的熱情。」

右翼的三島一直在尋求足以拯救日本、不吝生命的武士道精神,或許學運現場的熱切氛圍,反而讓三島看到了年輕反叛者跟自己一樣,身上帶有「追求徹底改變」之決意。

不過這其中也存在一些無法歸入意識形態的片段。「軍國主義者」三島有著充滿人情味、個人主義的一面。在自殺前夕,三島撕毀追隨者的血誓書,解散親近三島的民兵組織「楯之會」。因為他希望年輕人可以回到「尋常」人生。

在《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的事後訪談中,主持人木村修則提到,辯論會後他再次與三島通話,三島請求木村未婚妻接聽,感性地說:「你是否愛著木村先生?」——是無關國家大義的親切問候。這讓人猜想,自詡「七生報國」的三島,未必總是認為,民族興亡必然優先於小情小愛。

超越左右的可能

另一對比可能更為曖昧。駒場教室辯論的隔年,三島劫持自衛隊高層,對八百餘名軍官發表「政變救國」的主張——然而比起學生,軍人似乎對於「回歸天皇」這一主張更加無動於衷。在冷漠和噓聲中,失望的三島旋即切腹自殺。

這是多麼諷刺的場面。面對佔領了大學的論敵,三島其實在激進學生的身上看見了「語言仍有力量」。然而,當他試著去說服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軍隊體制,才明白「職業軍人」才是缺乏理想、無法溝通的那一群。

無論如何,《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除了新左學運前後複雜的政治和歷史,同時也留下了一位「令人尊敬的保守主義者」的身影。三島由紀夫在面對「他者」所願意展示的倫理姿態,幾乎可以稱為超越左右意識形態的一道美學縫隙。「諸君一定要明白,我相信你們的熱情」——這句寬大而直率的告白,或許正是當年的世紀辯論所留下的,比起革命是否實現、祖國能否得救這些問題,更有啟發的文化遺產。

「諸君一定要明白,我相信你們的熱情」——這句寬大而直率的告白,或許正是當年的世紀辯論所留下的,比起革命是否實現、祖國能否得救這些問題,更有啟發的文化遺產。 圖/法新社、美聯社
「諸君一定要明白,我相信你們的熱情」——這句寬大而直率的告白,或許正是當年的世紀辯論所留下的,比起革命是否實現、祖國能否得救這些問題,更有啟發的文化遺產。 圖/法新社、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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