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諸同理心之前,瞭解同理的罕見與珍貴 | 吳曉樂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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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諸同理心之前,瞭解同理的罕見與珍貴

圖/美聯社
圖/美聯社

有三個字,在過去一年反覆地被提起——同理心。有人說,在八仙事件後,他覺得這三個字簡直臭掉了,因為我們過分頻繁地濫用它。也許這句話真有點道理,在我們訴諸對方的同理心時,我們很少意識到,同理本身的發生,是非常稀罕且珍貴的存在,我們召喚得如此自然,彷彿同理心像是小七,走個幾步就能看見一次。

同理,是試圖與對方建立起連結,管道中可能流過來的,可能是美好、被關愛的感受,但也可能是被排擠、歧視,自覺卑微的苦澀感受。在討論同理心時,其實我們也是在自問,願不願意與眼前這個人,哪怕是短短一秒鐘,一起走入那「休戚與共」的氛圍;我們也可能是在問,你是否願意,讓自己在情緒上,低沈、陷落,一段時間?

我是在一位母親身上學到了同理的發生,以及同理心可能的消失。

她的兒子是我補習班其中一位學生,經數位醫師診斷,有嚴重的過動症。跟同年紀學童相較,體格非常瘦小,據母親所說是服藥的副作用。一日,下課後她等在教室門外,要我抽空跟她商量一件事,關於她兒子暫停服藥的決定。她問:「可以接受他星期二不吃藥嗎?他可能會比平常⋯⋯high一點,講話激動一些,動作稍微誇張一點點⋯⋯我已經跟學校老師確認過了,他的級任、科任老師都說沒問題,但在補習班,上課時數比較長,我怕妳感到困擾⋯⋯」

當我看著她,凝視著她的雙眼,我可以感受到身為人母的痛苦掙扎,既希望兒子穩定進食,不要辜負了關鍵的成長期,卻也害怕一旦停藥,兒子的行為可能打擾到別人,甚至給部份家長、老師貼上「自私」的標籤。在我看著她的愁容時,可以感受到我們共同創造了一個很特別的空間,對於事物有著漸趨一致的感受。我甚至想,好像可以將她的兒子視為我重要的誰。於是,我告訴她「沒關係,我懂妳的兩難,我會全力配合。」

但,問題來了。做出不服藥而沒有其它配套的決定後,她的兒子舉止上確實有了一定程度的轉變,我得分神處理他與其他學生與日俱增的糾紛,以及觀察他上課的具體狀況。每週結束三小時的課程,我就開始倒數下週課程的到來。時常,我也感到為難,要如何跟其他學生說明他行為上的轉變?而在說明的過程中又如何才能避免造成新的傷痕?

我回去找我的高中老師,問她是如何處理這樣的情形,她鎮定地看著我,在我說明我的情況後,她先是嘆了一口氣,「好像看見過去的自己,太為人著想是很容易為難自己的」。

看我一眼,她說了下去:「妳知道嗎?我剛開始帶班時,跟你一樣,我總是要求自己為著每個學生的情形著想,但這很快地會失控,每個人的利益分佈不同,我無法顧全所有,倒是熱情流失得很快。漸漸,我不得不關起一些感受,改採取抽離、旁觀的態度,劃分界線,分出師生,才能果斷處理四十個人擠在一間教室,每天長達九個小時的緊繃張力。」

我問老師,「但,有了界線,還能保持對學生的同理心嗎?」

老師看著我,眼神複雜,彷彿在問,天啊妳怎麼可以那樣理所當然地講出這三個字,好像我們在討論的是要不要去巷口叫一碗餛飩麵。但老師把她的驚愕收斂得很好,聲音保持溫柔,「在成員少,組成單純的情形下,談到同理,是很直觀,也很自然的反應,但若今天你想要落實在長期、密集地去關注、同理一個群體,就該知道同理是很奢侈的。」

「再跟妳說一件事,因為,當妳總試著去同理一個人的心境時,妳會漸漸執著在,希望那位妳付出同理心的對象,可以回來體會妳對他的用心良苦。換句話說,妳很難不去在意他的『態度』。人是很在意『互相』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該只有我對你,你也該這樣對我。只有單向的同理,日子一長就崩解了,一旦崩解,你就會想要剪斷,那曾經讓妳可以明白他的心聲的傳聲筒。唯有如此,你才會好過一些。」

我突然懂了,為什麼當我再度凝視著那位母親時,她的掙扎依舊成功地抽動我的情緒,但除此之外,一種新生的矛盾也佔據了我的內心,偶爾看著他,我也會想,「若妳也設身處地為我著想,妳該知道,我同理,我承擔妳的決定,同時我也有新增的煩惱與苦衷。」當我意識到自己日益增生的不滿時,一度慌張,自問,我的同理心到哪裡去了?

最後,是在接觸Brene Brown博士的詮釋時,我才結束了漫長的自責。

同理心該是罕見的。

與其為同理的不存在感到悲憤,不如興嘆,我們竟能擁有這樣珍貴的情緒。

Brene Brown將同理心定義為「一起感受」,她認為,「同理心是一種選擇,那是種很容易受傷的選擇,為了要與你產生連結,我必須先連結到我內心,那可以感受的地方。」

這不僅解釋了同理心的特質,更難得的是,她也指出了同理心的難得以及不易,畢竟,當我們選擇讓自己對這個事件,對事件裡頭的人物擁有「同理心」,很可能一些負面的、倒退的情緒也會淹沒我們自身的生活。而在高度競爭的社會,我們已經找不足餘裕,去消化自己陰暗的情緒,何況是放大自己對於感受的敏銳程度,以為了明白誰的實際感受。

是以,當我們訴諸他人的同理心時,很可能我們要警醒於,自己在呼喚的,可能不是走進大木博士研究所就能領取的皮卡丘,而是必須天時地利人和,湊滿七顆龍珠才會出現的神龍。我們才不會氣急敗壞地指責他人「欸,給點同理心好嗎?」,唯有發現這樣休戚與共的共同情感,能夠擁有實為僥倖,我們才能夠在與同理心相遇時,無比珍惜地,實現一些了不起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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