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頭與乳頭的自由
當我們說語言是表意的工具,要知道語言並不是只有指稱事物的功能,還有各種可供操作的表意效果。就像在這篇討論Free the nipple運動的文章裡,使用nipple、奶頭或乳頭,就會有不同的效果。在這裡,請容我使用對自己來說干擾效果最少的「乳頭」一詞。
在一連串檢舉和刪除的事件之後,由冰島女性發起用裸照抗議Instagram刊登政策的活動,在Free the nipple名號之下,再度成為席捲全球的運動。台灣也不免俗地有人加入。許多人讚頌美麗紛呈的眾多乳頭照片,也有許多人對這些照片嗤之以鼻認為不莊重或不過是色情,於是就有許多人強調這不是色情照片,或認為他人對這些照片風言風語使人噁心,乃至於有人認為這個運動將打破某些社會禁忌云云。
社會需要色情
聲稱乳頭不應該是色情標的,至少說明了一件事:乳頭的確是色情標的。而禁止乳頭露出的作為,儘管沒什麼邏輯,但似乎是因為它的色情意涵,會引發某些人的慾望,加上有一些人反對公開發送能引發慾望的照片,所以在許多社會裡,對裸露乳頭照片的禁令,便進入了主流的社會想像。
這個現象在很多社會裡與傳統道德相結合,例如在某些返古主義宗教控制的地區,不要說乳頭,無論裸露任何「被定義為」性感或與性有關的部位,哪怕是鎖骨、下巴、頭髮、上臂、腋毛、嘴唇、大腿根部、陰部形狀、乳溝、股溝、腳趾、頸線,都會被視為不適宜的行為、被嘲笑的對象,或禁制遊戲裡你追我逃的核心(這當然是在眾人不會用肢體暴力來打擊不適宜行為的前提下)。而將某個部位定義為性感的或與性有關的,常常不是邏輯推論的結果,反而是源自某種感受,社會成員再從這種感受來生產出各種邏輯與論述。這種感受可能會受到社會形塑,一般來說則被認為是天生的衝動。
然而,就算最粗糙的創作都可能會產生某種吸引力;在戲局裡,刺激與興奮會隨著不適宜一起發生。我們甚至可以說,一切被視為不適宜的,幾乎都是因為具有刺激想像的效果,有時候,甚至只因為具備刺激想像的效果,才讓人願意投入遊戲。
特別在跟性事相關的議題上,這種情況特別明顯。無論是哪種能刺激性感受的文字或圖像,如果我們能想像某種對它尖叫或微笑或單純感到愉悅的心態,就能理解,這多半能被看成一場遊戲。這並不是說Instagram或facebook的禁制,或激烈的壓迫行為並不存在;而是說,只在這種禁制存在,或有許多人慾望這種禁制,而這個禁制本身卻又指向許多人慾望的對象時,號召集體衝擊禁制,在這裡是大量生產乳頭照片的行動,才有可能產生性慾或性感受之外的任何意義。
從這個角度來看,Free the nipple運動裡,某些人宣稱這與性慾無關,才會開始有點道理,而不是純粹的淨化手段。但這仍然不表示運動「可以」與性脫鉤,因為無論是最初的禁制、號召的行動、與生產出來的大批照片、許多人企圖提及的性別差異、乃至於「掌握身體權」之類極端個人主義的軀體非政治論點,都無法剔除性事與性感的問題意識。
De-sexualise women and make us human! #freethenipple pic.twitter.com/BAM4Cpo8Ud
— Julia Strudwick (@setmefreebie) 2015 3月 31日
影像的作用是連結而不是專權
把自己身體的照片放在網路上,無論從哪種觀點來看,都很難說是個人自己的事情,更難滿足「奪回自己身體掌控權」之類的想像,至少無法避免奪取他人詮釋權的問題。姑且不論攝影者對影像的掌控頂多只到出版的那一刻止,出版時攝影者對影像呈現的操作,無論是企圖服膺、反抗或聲稱無視,都受到操作者對存在自身以外,將要承受這張影像的社群想像所影響。
想像是個重要的問題。在現實生活裡,我們可以親耳聽見人們對「激凸」、「半球」、「走光」、「深溝」等影像元素的疑慮或排斥,但同時也可以聽見隱藏在底下,或乾脆表明樂在其中的慾望得償。既然壓迫的源頭來自社會,須知凡社會視為禁忌的,必然也是許多社會成員視為刺激的對象。在乳頭的問題上,社會需要的是尋找刺激的信物,來持續生產性慾標的。
也就是說,就算這次運動掀起模仿狂潮,能避免比基尼或男性乳頭之類仍然殘留刺激性質的命運,而成功將女性乳頭平庸化,再也難以成為性慾對象,社會仍然需要某種東西當成性慾對象;不只為了滿足個人的妄想,而是因為在不同性別之間彼此辨識引誘的遊戲裡,我們永遠需要一個可以操作的象徵。若失去這類象徵,我們對彼此身體的想像難以成形,慾望也無法著床。反而造就更大的壓抑。
回頭來說,Free the nipple聲稱要用解放去改變的,是實存的社群網站檢禁效應、被類似效應轟炸而自我檢禁的個人,以及想像中不樂意看到女性乳頭的部分社會成員。這則又關聯到對於「兒少」與「家庭」兩種群體的想像,以及這些群體成員對自己所屬群體的想像。運動當然不一定要求把包括女性乳頭在內一切性感的符徵都抹消,嚴格來說,應該比較像是挺身對抗這類想像造成的壓力、想像自己正在支持他人解消這類壓力,或者跟上風潮愉悅同歡。
而事實上,乳頭不是唯一的色情標的,其實,在上面提到各種可能成為性感標的的身體部位之間,也不是最受重視或最受禁制的一種。對禁露乳頭進行抵抗與爭議,因此是個規則與法律是否放寬的,有限度的解放問題。
如上所述,禁令很顯然來自於某種難以道理解釋的道德,或許就像某些人只要看到女性影像裡的性感元素,就會反射性主張那是不可欲的物化女性行為一樣。事實上,單純因為他人產生的慾望,而感到不悅或被侵害,可能正是所謂的社會道德認為自己有權決定禁制與否的最根本原因。某部分運動者將他人觀看乳頭圖片產生的慾望一併打入運動要對抗的對象,對我來說是複製了性壓抑一方的發言方式,雖然可以證明這果然是一場攬鏡自照的戲局,但還是有些可惜。
@victoriaabenitz I support
— Lane Cook (@FollowLane) 2015 4月 12日
影像政治是多義的政治
裸露性感,或被認為是性感的部位,究竟應該算是被物化還是自我主張?在運動裡,許多人因為各種理由提及的男性裸露或許可以當成一個比喻:同樣有些男性部位是被認為性感而且不可裸露的。外生殖器是個明顯的禁忌,大腿根部線條,所謂人魚線,則在近年獲得解放,而它解放的動力,從根本就來自於性感的趨力;另一方面,有種說法指出,男性軀體被認為更可以輕易裸露,也更被賦予正面價值,相對地女性軀體則無此特權,這顯然不是事實。
尤其是女性的乳房、大腿、股溝線等,如上文所說,甚至是已經大量暴露到對許多女性而言構成冒犯的程度,而在暴露的影像之中,恐怕也很難觀察到或純粹勾引性慾、或純粹展示權力,或純粹引發羞恥等等可以切割乾淨正負分明的情況。
姑且先排除掉在藝術再現領域裡,對女體顯著地比對男體更痴迷並予以頌贊的狀態;在各種大眾文化文本裡,透過女性與男性的性感象徵,讓觀眾產生明星崇拜、或召喚認同的案例也多不勝數。根據不同文本,那些象徵顯然會有不同的效果。我們可以直接從乳頭照片談起。如果在大眾層次上,乳頭作為影像主題具有壓倒性的負面意義,我們不會看到許多運動參與者採用各種敘事策略來「讓影像自己說話」:溫暖的光線、柔和的色調、等比例的光影操作、笑臉、其他軀體部位的伸展與擺置……事實上,在運動生產出的照片之中,作為主題的乳頭時常是透過環境條件來「說話」的。影像從來不會只關於主題,就像它也不曾全等於作者的權力。影像是一種論述,而論述的意義從來就是各方操作的結果。
如果我們談到政治的話(假設大家還認為運動跟政治有關),這正是影像的政治性所在。一張光影構圖完整、景框適中、畫質柔和的照片,會是1970年代自娛娛人的嬉皮造景、1990年代在地下發展繁茂的情慾實錄,還是21世紀初小資產階級的笑語呢喃?影像裡若看不見表情,是否就代表物化或自我疏離?與時下流行的自拍場所與角度有所差別,是否代表這裡面有著不同群體彼此厭惡的痕跡?用論述打開的政治性,必須用更多論述予以固定。而論述的權力本來就不應該限於作者,甚至今天我們已經少把權力完全歸於作者。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採用刻意抹去操作痕跡的論述操作,來主張論述作者總覽拍攝客體與創作論述的所有權力,只要缺乏其中任何一點權力的情況就是壓迫,這恐怕已經近似於一種語言霸權型態。
若要辨識出某種霸權型態,我們可以從他們要我們看見的論述裡找出宣稱自身的素樸與天真,來掩蓋複雜政治戲局的蹤跡,或宣稱敵人如何同聲一氣的呼聲;也可以利用他們在建立二元對立時,所排除掉或對其尷尬或無語的對象,來勾劃出霸權的邊界。
有什麼比乳頭更不自由
或許更適用的詞彙是「反霸權」,一種與霸權結構相似,聲稱自身存在是為了反抗,而因此無視於它與它反抗的霸權必然形成首尾相卸的戲局,更將排除掉戲局之外,與霸權或反霸權難以連結的象徵;就軀體影像而言:外生殖器、不合格的毛髮、不平順的皮膚、不合格的器官-鼻孔、喉嚨、肛門、眼窩、不合格的產物-排泄物、汗水、脂肪、病灶、傷口、血液、組織液……這些物件之中,有些事實上也引領著各自的遊戲,有些則顯然比乳頭要更令人厭惡,但幾乎都不具備廣泛的性感意義基礎,因此儘管多數也受到規範或道德的檢禁,但恐怕很難成為必須被看見的運動主體。
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像是許多參與運動討論者那樣,自限於只談男女差異,那麼除了乳頭之外,我們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部位是「女性」比「男性」更不可欲的(或許除了發達的肌肉,但當代的健身神話與性別跨界的大眾版本:男性偶像陰柔化與女性偶像剛強化等趨勢,顯然足以把這個差異大致抹平)。情況正好相反,而這或許正是運動裡性別問題最被扭曲的部份:一方面是慾望與可欲性的身分不明;另一方面是禁制與運動論述的關係太過薄弱。
這意思是,問題可能根本不在於某種裸露被全面禁制,如同上面提到的各種不合格象徵,而在於「不合格」的概念本身。無論是哪種象徵,特別是在當前社群網路反映出來的社會道德論述裡,不合格的程度與不合格的階序,決定了被禁制與否的命運。就算我們再自限於只討論乳頭一項,西方所謂上空海灘的存在、或時裝展示的裸露、或帶著原始/自然意義的影像,其中的乳頭都可以成為具有某種開放、進步或真實等意義,令人崇尚或至少被視為日常。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不是透過一個意在刺激所謂男性霸權論述的運動脈絡來串連,個別的裸露影像,特別是拍的美美的那種,或許根本不會是有關性別意識的發言。
當然,運動的目的就是在串連許多發言,藉以達到政治效果。但另一方面,串連的過程卻同樣造就許多排除與侷限的情況。如果我們能不自限於兩性關係、不把性別問題框限在二元性別、不把裸露問題視為只有女性才會遭遇到的問題,也不用所謂男性霸權問題來框限當代的視覺政治問題的話,才更能釐清在Free the nipple運動過程中,無法言說,但其實更接近社會運作核心的各種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