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布吉納法索以後——國際關係夢遊記
布吉納法索與中華民國斷交後,除了一片「民間」對「執政者」見獵心喜的罵聲之外,不免俗地也會出現一些頗為出格的評論。例如戰略作家范疇就在此時提出幾個對瞭解國際關係最重要的問題:中國對台灣的真正威脅何在?台灣國安的真正力量為何?台灣對中國威脅的認識何者為真?隨後,他便提出近來最虛幻的認識方案,宣稱可以透過簡單的算式,計算出中國有多少比例的人「真心擁戴共產黨吞併台灣」。經過一連串的幻想式計算之後,在范疇眼中,整個中國只剩下幾千人有此念頭。
其他發言例如,有安慰大家被斷交也要勇敢站起來幫自己宣傳的、樂觀認為中國其實是在幫台灣人消滅中華民國的等等。在執政黨方面,則一面由總統出面責怪台灣政黨不夠團結,在野者對執政苛刻,卻容忍中國打壓。
另一方面,陸委會則欲以管制與中國交流通路的措施加以反制,並提出捐款給WHO的想法。而在野黨則是一面指出執政黨在野時同樣責怪執政者斷交,一面則由葉金川表示當初想要對外捐助還不是被罵,國民黨發言人也出面批評捐款行為不過是「金備競賽」。
外交不適合一廂情願
這是正式檯面上的論述,檯面下,則於社群網站等處流傳,許多看似比較扎實的論述(至於為什麼我們的統治階級與知識階層總是只有稀少的扎實論述,就是另一個問題了)其實也常共享同樣的問題:重點過於單向、論述中的因果關係不明或一廂情願;而最明顯的例子,顯然是以統獨立場出發的各種討論。
如果我們收集更多公開意見,便能得知從統獨立場出發談國際關係的問題何在。「接受九二共識」的解方儘管有些表面成果(如馬英九以元首身份出席國際民航組織、較低斷交頻率等),卻只是把台灣政府的政策路徑鎖入中國戰略安排。
此外,「還原零邦交有利建國」的說法,是一種將「國家象徵」視為「國際關係」行動者的謬誤,同時還詭異地認為中華民國的邦交關係阻礙台灣內部政治決定;「中國制裁只針對聯美台獨份子」的論述顯然更嚴重地忽視國際關係的千頭萬緒,也無視每個立場對統獨的定義都存在高度彈性;現任執政者所持「靠國家實力不靠中國善意」的態度,恐怕也無益於解釋如何憑藉實力超越他國惡意。更何況,主張「國家實力」的立場,便不能不以社會福祉的正面增長為前提,「國家實力」也不是因循乃至改惡前任政策就可實現。
而在某些地方,依統獨分化延伸重組之後,國際關係甚至被簡化為「要靠美日還是中國」的爭辯。靠中國固然不行,但上次靠美國的時候,台灣得到的,也不過就是一個蔣介石。
檢視當下的國際現象,我們可以很輕易地看到,只倚賴單一原則或單一強權,根本無法產生任何保證。有堅實民意支持與歷史累積的加泰隆尼亞獨派至今仍然受到追緝;目前正受大規模轟炸的葉門與數月來和平示威仍遭軍隊屠殺的巴勒斯坦不曾脫離地區強勢軍力壓制的陰影;伊朗與利比亞在與西方訂立和平議案後隨即遭到反目;俄羅斯邊境諸國則陷入大國政經競逐的死胡同;更不用說治權、公投、土地具備的庫德族領域,甚至投身協助反恐戰爭,如今卻仍落個兔死狗烹的下場。倚賴國內政治制衡一息尚存的歐美國家,後果尚且如此,一心追隨無限任期集權政府的中國又會如何?
當然,有些意見依然提到了統獨立場的短視,以及國家強盛的重要,或者自我論述的去蕪存菁,甚至地緣政治與歷史因素等等重點。這些意見提出較為實際的論述,像是與布吉納法索相關的,中北非地帶的武裝動亂,以及國土位置、流域合作等因素,基礎建設與民生軟硬體設施等需求;或較廣泛的,台灣對外交流的可能形式、技術或經驗輸出的機會,與不同手段維護邦交的作用何在等等。
問題是,這些顯而易見的因素,難道在整個外交領域裡都無人知曉嗎?當然不是。然而,國際關係相關政策與主權形構的落實,卻無法一廂情願,更加不可能以單向手段就獲取成功。
爭寵論述與無頭外交
一方面,各屆執政者從來不曾認真解釋如何將口號落實,也不曾提出算得上扎實的政策方向;另一方面,意識形態極端主義者們又趁此空缺,宣傳同樣缺乏因果關係與現實意義的妄想。在缺乏實際行動者提出確切政策方向的情況下,人民當然無法清楚審視政策將帶來的優缺取捨。
而這樣的後果,則是政策的論述層面與實施層面徹底斷裂:在論述上只知爭奇鬥豔,在實施時卻只能像是無頭蒼蠅一般亂竄,隨地踩到的都當成政績。
就歷屆政府的作為來看,當官員認為支持「九二共識」的「活路外交」是外交獲得出路的唯一方式時,卻只能選擇性吹噓少數出席或旁聽的機會,而無法說明中國政府為何不全面開放台灣參與國際組織。而當政客提出「踏實外交,互惠互利」的口號企圖取代前朝做法時,卻又只能在不再互惠互利的斷交事件發生後,利用「國內不團結」與「中國打壓」,這些在執政時就被設定為必須解決,卻從來不曾努力解決的問題來為自己開脫。
舉例來說,歷屆政府總是樂於推動服貿、貨貿等貿易互惠條約作為外交手段,然而卻對貿易開放後於國內政經體制與勞動條件產生的衝擊視而不見。甚至,漠視在地勞工與移工的勞動權益外,更以統獨立場攻擊對手與「不正常國家」發展自由貿易何等荒謬。而此困境,則在歐盟針對貿易往來對象設定高生產條件標準、美國重回八零年代貿易保護主義的同時被凸顯出來——台灣輿論甚至還難以針對自由貿易架構進行討論。
此外,假設今日台灣已經陷入台海軍事衝突的前夕,然後再退一步,假裝各大政治勢力明明都以中國軍事威脅為理論基礎,又交互指責對手拿中國威脅嚇唬人民等等愚蠢政治手段完全不存在;在這個方面上要討論的問題,顯然是政府是否要帶領人民繼續高價購買軍備,走入軍事準備階段,以及是否要提出確切的方案,增加國際互保的可能性。
現在的狀況,卻是執政黨毫無保留地迎接美國使節,毫不關切背後帶來的軍購壓力,以及依此編列的國防預算將對台灣社會發展造成的影響;或對中國代表只知道表達熱烈歡迎或嚴格審查的態度,頂多計算一下提了幾次「中國」或「台灣」或「人權」字眼,或這次的維安網舉得又有多高,而舉國上下沒人想要知道這次訪問究竟在政府外交策略上有何進退得失——由於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實際策略可供參考,大家只能看著口號自主猜測——或者在兩個國際上惡名昭彰的強權之間選邊站隊,順便指責對手倚賴的國家惡名昭彰。
至於在政經問題上,不要求產生彼此共認的標準,甚至不要求掌權者提出比口號更扎實的說法,只是反覆玩弄對手用過的手段,發明各種用過即丟的口號,把所有實際問題都歸因於對手靠錯勢。從這種基礎出發,政治論述當然都只能是某種用來吸引眼球的陰謀論。
無人知曉的謊言
這一切現象所造成的效果,就是執政與在野勢力總是能成功地翻出自己被對手質疑的問題來質疑對手。同時,原本應該質疑權力者的輿論,卻自限於擁護政治象徵,扭曲實際存在的現象,使其服務自己的信仰。最容易召集群眾的信仰,當然也就是既有的權力所在。
於是,現實如此遲滯,真實的困境看不見解決的曙光,導致人們更願意見到看似新穎的分析。結果,反而是讓自己著迷於某種彷彿無人知曉的謊言,無法意識到在尋找出路之前,終究必須先清楚看見諸多大國壁壘的樣貌。不僅國際關係問題如此,其實這也正是當代台灣政治普遍適用的一個註腳。
結果,我們就好像沈浸在一場集體夢境裡。以為自己已經清醒,事實上卻不斷索求自我催眠。難道我們也只能滿足於觀賞這場同床異夢的大戲,而不顧實際上正在影響我們的,各種運作操弄的實際力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