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漢與陳之漢們:失言的館長,失語的台灣社會 | 瓦礫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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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漢與陳之漢們:失言的館長,失語的台灣社會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在討論「館長現象」時,或許最好的方式是先提出自己的結論之一:在這個現象裡,最重要的徵兆,是館長表面上不斷浮現的失言,和社會面對「館長們」看似喧擾的失語。

胡淑雯曾經寫過一篇〈台妹的復仇〉,至今仍可算是讓小資產階級們窺見台灣民間文化的窗口之一。文中寫到年輕女性與其身份、地位,乃至於美好未來想像的愛恨共謀,描寫極力追求、大膽妖嬈與喘息苟存的生活態度,戮力投入各種慾望對象元素的交融重組,藉以堆累出自己想像中的社會優勢,卻又擺脫不掉一再失足的命運。

或許館長不願被與女性並稱,或許館長的敵人不願看到他被拿來和較為光輝的形象同列。我甚至猜想館長會堅持「男人跟女人有不同角色,就是不一樣」,或者某些看不起館長的人可能會強調「像這種崇拜陽剛氣質又標榜經濟成功的男性,怎麼可以跟社會底層受到多重壓迫的女性相提並論?」但恐怕只有把一切刻意避免並置的元素放在一起,才有可能探究各方衝突底下更基礎的原因。

在同一篇文章裡更重要的故事,是作者在同情式地描寫台妹人生後,又寫到台妹們對「台味」的尷尬、排斥,以及因此在己身上所引發的自卑,甚至急於擺出驕傲姿態而貶損他人。說到底,無非是要在這個遍地荊棘看似無處容身的社會裡,找到一個可以站挺站直,或至少確認自己比別人站得更挺更直的位置。

館長現象的認知錯位

在這個總是催促大家自我顯露的時代,大開直播的館長為我們開了另一扇窗,風格鮮明、不需作家代言,直接親自上陣、擅於市井俚語的館長,在鏡頭前擺出百無禁忌的姿態,進行底層代言人的文化展演。

當然,考慮到他在媒體前表露的個人史,我們或許較能從社會歷練的角度來理解他,但直到館長成了「網紅」、擁有數家健身分館、屢次大手筆捐款或等價設備給有關單位後,館長的位置不見得能一如過往般地將其置於底層看待,反而接近於傳統中小企業主的階層姿態。

另一方面,對輿論市場中的知識份子而言,館長或屬更高的資本階層,但在語言的使用上則離小資產階級更遠。因此,對館長的親近性和敵意,很自然地就會表現為複雜多樣的文化展演。在館長現象裡,許多認知與知識規訓上的錯位,以及不可與言的尷尬,可能多半源於這個背景。

館長的語言,在結構上、也就是他被人稱為「風格」的地方,可以見到:

1. 相當高的重複性

不管是強調論點、加強感受,或是填補口語空白時間,如果去掉重複,動輒一個多小時的談天時間可能減到只剩一半。

2. 誇張的諷刺讎罵形式

這種語言風格,似乎是來自社會歷練和軍中士官經歷,值得注意的是在使用台語與中文時各有特色的表達模式與用詞,可以大略辨識出他受到不同環境影響的效果為何。而使用大量的市井語彙,包括所謂的髒話等,一者可以吸引聽眾的注意力,也能分散對其論點的關注程度,降低被實際反駁的機會,另一方面則能借用對方不願冒犯激烈情緒的心理效果,引發馴順的心理效應。

3. 用反話鞏固自己的論點

譬如在宣稱自己不會競選當官之後,面對懷疑的聲音,便宣稱自己現在就可以當總統,而且還會濫用總統職權,立刻執行死刑,效法菲律賓總統杜特蒂云云,反向強化自己宣稱不做官的正當性。

4. 用自己的資本打擊對方的資本

館長時常用來比較的,一者是自己在地培養出來的「黑白兩道」人脈,再來是自己為了做善事捐出的大筆金額,或許還可以加上他對自己抱持好意的信心以及過人的性能力等等。他常常使用這類象徵資本來製造自己的優越地位,基本上是種壓制對方氣勢的日常語言策略。有些人或許會直接把這種傾向認為是崇尚力量的雄性本能,但若拿來跟上面關於「台妹」的論述比較,可以說這與個人的雄性賀爾蒙關係不深,可能跟社會既有的,踩著別人往上爬的資本競爭心態還比較有關。

在這樣的位置上,認為館長說「(蔡英文是)單身大小姐不懂得為人父母的感覺」就是歧視單身女性,或「罵女生幹要看對時候,如果在幹她的時候罵她幹,她就會很爽」就是厭女男性沙文主義,這類判斷的準確度實在不大,依此當成館長發言的基礎,或判斷館長性別政治立場為何,更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就館長在直播裡提過的立場而言,他支持同性婚姻、對任何知情合意的性關係都不存反感(除非當事人是他的員工,這裡就展現出顯著的中小企業主心態)、對跨性別傾向能有基本的理解,(或許因為曾經帶過小姐因而)不排斥性工作的存在。考慮到這些都是在他離開街頭後、轉而相挺警消護等基層公務機關之後所持的立場,可以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回歸傳統守舊」的刻板成長故事,也不是用一兩個標籤就可以解釋清楚的狀態。

「綠色恐怖」不是只有館長在用

然而館長的政治,卻如同他的同代人一般,在當下的政治空間裡越來越受擠壓。既與館長同年出生,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他發現自己罵國民黨沒事,一罵民進黨反而遭網民變臉相向覺得困惑,而第一時間拿來反譏的,卻又是「白色恐怖」四個字。

因為在街頭狂飆的黨外時期,「白色恐怖」、「戒嚴」、「警總」、「清鄉」、「壓迫言論自由」等等語彙,從來就沒有什麼標準用法,不管敵對者是黨國還是支持者一律適用,更加不適用那種要家人被鐵絲穿過手掌遊街、當街槍斃,或者在親人面前被軍人屠戮才能配得上「白色恐怖」四字的嚴格標準。

如果館長也曾和我一樣吞食大量新聞,那麼肯定也看過國民黨大老各自揮舞黨國大旗的宮廷惡鬥;李登輝政治立場的華麗轉身、從反共到親中愛台的混亂無稽;陳水扁貪污的不解之謎;呂秀蓮用女權運動名義抹消所有失誤;或者從「半分忠」到「一分瑩」;從「一個便當不夠吃兩個」到「台灣經濟二十年來最好人均薪資超過五萬」;「絕不支票外交」、「反對金錢外交」到「對外捐錢合情合理」;從「油電雙漲不苦民所苦」到「油電雙漲不但必須發生而且勢在必行」……這種種事件裡,有多少談政治的人,可以認定自己的立場不曾改變,或者在矛盾發生時不曾刻意噤聲?

另一方面,如果對館長直播言論有一定程度的熟悉,理當可以看出他在談政治的時候,會將自己置入「他認知中」的政治公論領域裡,收斂起逞強鬥狠的語言形式。結果在政府捐款世界衛生組織的事件中,執政黨罕見一反過去反對金錢外交的立場,以「預算不得隨意改變用途」回應,更由段宜康以對罵的方式逼迫館長歸位。而叢林近身肉搏戰般的隔空叫罵結果,只是自然而然的事而已。

館長真能操弄民粹?

館長本人的公開發言,與直播的大眾互動形式,都不是只有一兩天。一個平常開健身房、打遊戲開直播閒聊的人,只不過反對一條政策,何況也沒有得到政客的認真回應,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擔上操弄民粹的責任。

民粹不是一群人看直播起鬨就算數。民粹主義的負面現象,是煽動群眾,刻意用情緒與口號偽飾實際政策作為,藉以累積個人的政治資本。跟許多政客比較起來,館長的政策立場本來就已經相當清晰:他贊成死刑、反對貪污、反對炒房、支持兩岸維持現狀、反對勞動改革與公定最低薪資,認為稅收過重卻沒有反映在社會福利上。明確的政策主張包括:社會住宅、托育政策、交通解套、活絡經濟,說起來跟近日由基進黨、綠黨和社民黨所成立的「社會福利國家連線」政見相差也不是太大。

而這正是許多政客表達對館長的敵意時,最令人不解的地方。館長對國家政策的理解、對社會現狀的認識,用來表達台灣作為國家共同體的語彙,甚至是爭議中的反對金錢外交、官民對抗的軸線,主張民生有感經濟與統計數據對立的態度,哪一個不曾出現在台灣政治場域上的,甚至是今天敵視他的(知識份子)群體曾經「堅持」過的?

說到這裡,政客與知識份子們實在不用太擔心,館長從未發明過什麼全新的政治,他只是採用長年來台灣社會中的各種不同既有立場,加以組織出自己的主張而已。組織出來的,就算以當下政治正確的標準來評分,恐怕在全國排名上還不會太低,甚至跟五星縣長並列不無可能。如果政客們不是被自己一以貫之的反覆無常加以蒙蔽的話,真要理解館長,其實並不困難。

若真有困難,或許很快就會有網友幫你精心整理出今昔對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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