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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又津/土人、唐人或華人?印尼華人的稱呼與認同流變

「印尼華人究竟是印尼人,還是華人?」 圖/美聯社
「印尼華人究竟是印尼人,還是華人?」 圖/美聯社

印尼華人究竟是印尼人,還是華人?阿雪阿姨在吉隆坡看到花布和傳統樂器會說,「這是我們的,但是被馬來西亞說是他們的。」無論真相是什麼,她為印尼不平的怒意是真的。儘管她在新加坡買房,但也不想定居,就算新加坡有乾淨的水和空氣、便利的交通,還是比不上雅加達。她只是為了將來情勢動盪,有個地方可去。這也是我母親來台灣的原因。

一個人的多重表述

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Richard O'Gorman Anderson)研究東南亞,《想像的共同體》是他最著名的著作,最後也在印尼爪哇逝世。他父親是出生於英屬馬來亞的愛爾蘭裔,保母是越南人,為了躲避戰爭,安德森在美國求學,但他在美國學校有英國口音,到了英國學校也有愛爾蘭腔。

我們今日使用的中文/華語同樣有腔調的差異。許多馬來西亞華人被台灣人稱讚「國語講得很好」,但這本來就是他們的母語(或是地方話以外的第二語言),只是我們常常對這種腔調充耳不聞。

印尼在30多年的華校華報禁令影響下,30歲以下的年輕華人幾乎不會說華語,但華人的概念依然存在。他們讀天主教學校、去華人開設的商店購物,交朋友和嫁娶的對象也多是華人。只是這些華人,就算去了所謂「華人的地方」,例如中國、台灣、香港、馬來西亞等,常常也不被視為自己人。華人或許不只是媒體所說的「富人」,最常見的是各行各業的小生意人。

印尼有17,500多座島嶼,確切數字始終不明,因為這國家有許多活火山,不斷有島嶼因火山噴發而消失,也有火山島每年從海平面緩慢升起。這些島上有數百個種族,例如「溫和」的爪哇族,或是「粗魯暴躁」的曼都拉族。雖然這樣說有某些共通性,但依然只是個標籤。認真要找的話,應該也能找到溫和的曼都拉族人。

印尼人稱呼洋人為「Bule」(發音Boo-Lay),意思是白人,像是中文語境的「洋鬼子」,有點歧視的意味。《A Geek in Indonesia》的作者就是個典型的美國白人,久了以後,他也入境隨俗稱自己是Bule。但他也認為印尼人要有政治正確的概念比較好,不然因紐特人永遠都是愛斯基摩人,達悟族依然是雅美族。

至於中文用「黑人」指稱非裔美籍人士,但直譯回英文就是「Black people」,雖然比Negro的歧視意味低一點,但在美國,沒人敢在公共場合明目張膽說出「Black people」。但到底怎麼稱呼黑人在美國也是莫衷一是,有Dark-Skinned、Dark-hued、Brown等說法,講的都是皮膚,換湯不換藥。另一種稱呼是African American(非裔美國人)之類,問題是,黑人到美國都幾百年了,怎麼會是非洲人?

我問過來自英國、美國、南非等地的老師,究竟該如何使用「Black」?老師說,雖然這是不對的字,但我們私底下若都清楚對方的意思,還是會使用Black這個字。其中一個老師是美籍非裔韓國混血兒,外表看起來不是典型的黑人,她說這個字一直讓她很困擾。

例如她去看病時,醫生問她父母來自哪裡,她答美國和韓國,結果醫生在黑人的地方打勾。她寧可被說是「那個穿黃衣服的女生」、「站在角落的人」、「手上拿著蛋糕」——有那麼多方式可以形容一個人,但偏偏只有她的皮膚被看見。

印尼華人或許不只是媒體所說的「富人」,最常見的是各行各業的小生意人。 圖/路透社
印尼華人或許不只是媒體所說的「富人」,最常見的是各行各業的小生意人。 圖/路透社

人,可以這樣被輕易分類嗎?

至於中國,長久以來在印尼語是Tiongkok,由閩南語和潮州話而來。後來日本統治期間改為Cina,有負面的意義,蘇哈托執政後也沿用下來,近年才改回Tiongkok。印尼民眾也許以為Cina是個慣稱,但至少官方電視台都開始修正了。倒是華裔以客語、閩南語稱呼印尼當地人為「番人」一點也沒改變。至於母語就是印尼語的這群年輕人,我就不知道他們怎麼稱呼其他種族的人了。

但從日本時代的日本人視角的著作,例如鹿野忠雄的《山、雲與蕃人》來看,那時漢人是「土人」、原住民是「蕃人」,對殖民者來說都是異類。進一步細看,所謂的華人也不都是同一種人。如孔復禮(Philip Kuhn)在《華人在他鄉:中華近現代海外移民史》中研究,印尼和馬來亞華人也有語言和宗族的邊界,分為福建人、福清人、興化人、客家人等。台灣課本提過「漳泉械鬥」,就算種族相同,但語言、文化就足以造成隔閡。先來者佔了商業地盤,後到者就只能找尋其他空間。

我的母親家族這邊用客家話自稱「唐人」,唐山過台灣,雖然唐朝的勢力從來沒到過台灣和印尼。孔復禮寫道,越南也有「明鄉人」的說法,意思是「仍然思念明朝的人」:「1679年,粵藉和桂藉兵士大約3,000人,為逃脫清兵追殺,乘坐50艘戰船進入了越南。」這些人被當做政治難民,定居於荒蕪地區,甚至建立了武裝自治領地。這些移民成了阮氏王朝對抗高棉擴張的屏障。

「客家人為了開礦,抵達了婆羅洲。墾荒對客家人來說並不陌生,先前已經有人到邦加淘金。這些移民不全是非法之徒,也有懷抱夢想的生意人。」

「廣東人大量向外移民基本是在19世紀成形的,他們一直在手工業領域占有主導地位:他們是靈巧的修理工、能幹的小五金商人和小業主,同時他們還是小客棧、小餐館的成功經營者。此外,潮州人以擅長種植農作物而著稱。客家人曾經長期在邊緣地區求生,其早期以出色的採礦者聞名於世,但後來不少人則轉型經商,活躍於諸多城市的商貿領域。」

儘管後來明清時期有了海禁,但詭異的是,海禁並不禁止人民出海,返鄉養老的人才會被敲詐。因為出洋的人舉債做工,根本一窮二白。衣錦還鄉的人才有油水可揩。1749年,富商陳怡老事業有成,甚至為荷蘭政府擔任「甲必丹」,管理調解華人事務。但清帝國規定人民出國不得超過3年,否則取消中國國籍,陳怡老又為外國政府工作,於是被逮捕、審判,流放到西北邊疆。此一事件後,清帝國才放寬了3年限制,華僑得以無限期僑居異地。

19世紀時,世界各地逐漸廢除奴隸制,但那之後,不代表人們自由了,只是由另一批苦力(Coolie)頂替。被欺騙、脅迫的工人上船了,運到遙遠的地方。祕魯的紀錄是沒有食物、沒有通風,航程長達好幾個月,苦力死亡率因此高達22至41%,死亡原因包括壞血病、痢疾、脫水,以及自殺。有時苦力的處境甚至比奴隸還慘,奴隸至少被視為主人的財產,但契約勞工就算期滿了也不見得能脫身,小工頭會聚賭或推銷鴉片,讓工人滿身債務。為了利益,就算是彼此來自同種族,說著同樣語言,一樣會壓榨彼此。

這些羅漢腳(移工)當然也做了最壞的打算,所以才有了「宗親會」。宗親會對於菁英階級是象徵性的地位標誌,但對於普通華人而言,是在不幸亡故又無法葬在家鄉時,能辦個像樣的葬禮。

中爪哇省三寶瓏傍河而建造的建築,約1925年。 圖/Tropenmuseum, part of the National Museum of World Cultures
中爪哇省三寶瓏傍河而建造的建築,約1925年。 圖/Tropenmuseum, part of the National Museum of World Cultures

雖然不同卻又相像的我們

隨著時間過去,不同時代的「新二代」,在東南亞也有不同的稱呼。

「在爪哇,此類異族通婚的後裔在馬來文中叫作『伯拉納幹』(Peranakan),意為『土生』;在麻六甲、檳榔嶼和新加坡,此類群體稱為『峇峇』(Baba);而在菲律賓,則被叫作『麥士蒂索』(Mestizo)。」

在爪哇,土生華人(Peranakan)是當地出生的移民後裔,新客華人(Totok)則是出生於國外的新移民。但我猜從其他族群眼中,看起來都是移民,有著同樣的血緣。這樣的願望成為清帝國搖搖欲墜之時海外華人的寄託,希望遙遠的祖國能保護自己,但也永遠得不到居住地政府的信任。1911年的革命對於這些華人最直接的影響,就是能剪去滿清王朝強迫的辮子,一方面恢復了漢族身分,也方便融入當地。

然而1854年,印尼法律取消土生華人的優勢,降到印尼本地人的低點。而20世紀初的中國,承認所有的華人都是中國人,直到1955年周恩來在萬隆會議宣布中國不承認雙重國籍。1960年時,印尼政府要求華僑做出選擇。19世紀下葉,澳洲政府曾擔心若開放中國移民,中國文明會取代英國文明。

當我們提到台灣,可能不是一種血緣或種族。我記得幾年前,一團新加坡高中生來台灣參加營隊,在我的文學課上,那個新加坡高中生用摻雜福建話的華語說:「我知道蘆洲,那邊有很好吃的切仔麵。」切仔麵這三個字,說得十分道地。也有菲律賓母親的女兒,長大到了蘭嶼之後,發現那邊的原住民與菲律賓老家的語言相近,於是有了「新二代」的認同,希望去了解更多東南亞事務。

了解周圍島嶼的身世之後,才會發現海洋不是邊界,而是連結的紐帶。不是誰去鞏固了疆界,而是每個人都建立了連結。

(※ 作者:陳又津。曾任職廣告文案、編劇、出版社編輯、記者。關注移民及城市議題。出版有《少女忽必烈》、《準台北人》、《跨界通訊》、《新手作家求生指南》 、《我媽的寶就是我》。本文授權轉載自「獨立評論@天下」。)

「了解周圍島嶼的身世之後,才會發現海洋不是邊界,而是連結的紐帶。」 圖/路透社
「了解周圍島嶼的身世之後,才會發現海洋不是邊界,而是連結的紐帶。」 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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