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小說為何很難推向國際?——讓譯者面有難色的四個問題(下) | 朱宥勳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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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小說為何很難推向國際?——讓譯者面有難色的四個問題(下)

圖/Francisco Osorio
 (CC BY 2.0)
圖/Francisco Osorio (CC BY 2.0)

▍上篇:

台灣小說為何很難推向國際?——讓譯者面有難色的四個問題(上)

問題三:小說家和編輯討論過嗎?

第三個我已經忘記是哪個譯者提出來,但一提出就引起全場共鳴的問題:台灣的小說家出版作品前,會跟編輯討論嗎?

這個問題其實要反過來看,他們的意思是:許多台灣小說,看起來都沒有經過編輯就出版了。從小說中的科學細節是否真的可能發生,一直到寫作方向、小說整體的結構、目標讀者群、寫作技藝的打磨……對譯者們來說,這都是編輯應該要做的工作。但是在翻譯台灣的小說時,譯者時常覺得自己同時把這部分編輯的工作再做一次,與作家討論:這個段落是否必要?那樣的表達能否讓讀者理解?是否該增刪或重寫某些章節?

我完全可以想像,當這種狀況一直發生的時候,翻譯台灣的小說,就會比翻譯其他國家的作品有更多的風險與門檻。(套句商管雜誌最愛說的,這就是競爭力比較弱啦。)而說來慚愧,他們確實一眼看出了台灣文學出版的一個重要弱點。但從小說寫作者的觀點來看,我必須說,台灣文學出版的這種情況,其實不能通通怪編輯不盡責,反而是我們這些寫作的人自己要檢討。或許是華人社會對作家這類「知識份子」過於崇高的尊敬,也或許是前述「文學不應被紀律束縛」的迷信,總之在台灣作家當中,能接受編輯直接告訴他「某某段落寫得不好,希望你修改」的人,我想寥寥可數。台灣的作家普遍姿態頗高,認為自己應該牢牢控制作品的所有細節,但忽略了「寫作」和「出版」其實是兩個領域的專業。

長久下來,編輯們自然也就養成習慣,「放作家自由。」於是,業界裡具有評估作品、協助作家修改的能力與經驗的編輯,自然會越來越少。這樣長期互動的結果是雙輸的,作家即使在出版產業裡最親密的專業夥伴身上也聽不到真話,無從知道自己每一本書到底是進步還是退步。我們一直都知道這種情況,使得一塌糊塗的書照樣可以出版,這種循環最後傷害的還是作家自己的信譽以及讀者們對台灣文學出版的信心。現在還可以加上一條了——傷害到作品外譯的機會。

問題四:為什麼你們的小說角色不吃東西也不做愛?

最後是一個很小很小,但卻讓我心中瞿然一驚的問題。

在會議上,我介紹了黃崇凱的《黃色小說》,並且說明這是台灣小說中,很少見地討論「異性戀男性的情慾」的小說。因為在過往的小說中,女性小說書寫女性情慾、同志小說書寫同志的慾望,都是很常見的主題,但是卻很少異性戀男性作家反思自己的「性」,黃崇凱這本小說因此顯得很突出。在會後,天野健太郎說他贊同我對台灣小說中「很少討論異性戀男性的情慾」的說法,並且更加證明了他長久以來的疑惑:「我以前就覺得奇怪……不知道為什麼?台灣小說如果不是以『性愛』為主題,就幾乎不寫性愛場景;飲食也是,只要不是以飲食為主題,小說家也不喜歡寫角色們吃了什麼。要寫就一定是主題,不然就完全不碰,為什麼呢?這些東西也都有它們的美感和功能啊!」

此話一出,在場的譯者們紛紛點頭稱是。(而我差點忍不住想說一聲:「幹,真的耶,你突破盲腸了!」的衝動……)

說真的,這個問題本身其實並不一定有多重要,也不會造成譯者和讀者的困擾。(「不寫」什麼通常不會成為評價作品的標準,人們比較在意的是「寫」什麼)但在思索幾天之後,我認為這兩個問題牽連的可能是更大的隱憂:一是我們的作家其實還是有很強烈的性別角色分工,二是我們的小說非常非常不習慣提供具體細節。

前者至今仍可見於創作與評論的套路上,無論女性作家寫的是什麼,一定會被認為表達了某種「女性意識」,而把「女性」代換成「同志」也會有一樣的結果;但如果是(異性戀)男性作家就不會有什麼人談論「男性意識」。某些主題,也彷彿就是特定的性別位置才能去寫,比如上文提到的情慾主題——異性戀男性作家當然也偶爾會寫寫性,但沒有義務反思自己的性;那是女性作家和同志作家的「守備範圍」。這是畫地自限也是刻板印象。

後者則有比較久遠的歷史脈絡。1960年代的現代主義為台灣的純文學小說立下了諸多標竿,卻也留下了諸多不能算是太好的習慣,比如刻意地模糊人、事、時、地、物,形成「兩個面目模糊的人在一個空曠的地方對話」這樣的形式。連人名和環境都模糊了,更不可能花力氣去描寫明確的吃穿日用。這種寫法在戒嚴時期或許還有其必要性,畢竟「話不能說太明」是那個年代的必備技能,但解嚴已經這麼多年了,為什麼我們還不敢把小說寫清楚?我們在怕什麼、躲什麼?

他人的眼睛

當然,不是所有小說家都必須追求外譯,作家優先考慮本國的讀者是很正常的事。但同為小說創作者,我心知肚明,透過國外譯者們的眼睛折射出來的許多疑惑,並不是「文化差異」四個字可以帶過的。想用這四個字回應上述問題,其實就等於輕率地說「反正你們外國人不懂啦」,而不願意承認有很多問題是源於貨真價實的「缺點」。

在場的譯者都是對台灣文學很有愛的外國讀者,即使許多作品的「規格」在翻譯上可能很有困難,他們還是想方設法要把這些作品帶回去自己的國家。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的交談,他們都不掩飾對台灣文學作品的熱愛,哪部作品讓他哭了好幾次,又有哪部作品讓他覺得是難以比擬的天才;也因此,我對他們願意誠實提出閱讀中的疑惑這一點,感到萬分的珍貴。特別是這幾雙眼睛真的利得很,每一個問號都能刺中一個我們真的必須面對的問題。台灣的小說寫作者無需妄自菲薄,但需要我們認真以赴的事情也並不在少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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