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的快速反應部隊——網路時論為什麼這麼快?
日前「馬習會」引爆輿論後,產生了「第一個重大傷亡」(吳介民語)——中研院法學所副研究員黃丞儀的〈立法院應即彈劾馬總統〉一文遭「獨立評論@天下」網站下架,並且引發了大批該網站專欄作家退出「獨立評論@天下」筆陣的聲明,彷彿幾年前「拒寫中時」的翻版。但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天下雜誌資深員工馬岳琳對此事件的評論,她基本上認為這麼做是有其道理的,並且針對引發爭議的專欄作家黃丞儀,寫了如下一段夾槍帶棍的短評:
黃丞儀很厲害的一點,就是明白網路世界要搶快,要搶發言權,所以連夜寫出文章,在一個有一定讀者基礎的平台發表,這是他的策略,也是馬政府似乎永遠學不會的策略,既反應迅速又言之有物。
在中文語境裡,「很厲害」是可褒可貶的雙面刃,如果用在強調「公正客觀」的評論場域裡,「厲害」幾乎就等於「精於算計」,實是貶大於褒。但我的重點不在於馬岳琳對黃丞儀的個人評價,而是這段話背後透露出來的思路,它代表了某部分「知識份子」對近年新興的網路時論場域的看法:這些時論作家往往趁著某一事件成為媒體熱點的時候,跟風操作評論、或者利用時論來「帶風向」,形成一種快速的、淺碟的、只在意媒體效果而不在意論述周全性的文化。
在這種思維下,黃丞儀(和其他專欄作家)拋下手邊所有工作、打亂自身生活節奏、全速撰寫即時性的文章的努力被忽略了,而此類時論使得評論網站在流量上獲得了「跟風」的好處,這樣的貢獻也被隱蔽起來了——「反正只是專欄作家想紅、想帶風向而已嘛。」幸好馬岳琳僅代表他個人,如果天下雜誌或任何時論網站也採取了這個立場,那簡直就是過河拆橋,流量吃了就翻臉不認人。
而我認為,這種思維說出了部分的事實,卻沒有理解到「網路時論」的生態,其實和傳統媒體的「專欄作家」已有不太相同的文化生產邏輯,和效果。確實,「網路時論」的生態不利於厚重的評論和深層的反思;但另一方面,這樣的意見交換形式,卻也不是完全負面的。這背後透露的是兩種對「媒體」和「評論」的想像——傳統的媒體和評論是「公器」,應有一錘定音的份量,文章發出來了就要夠周延、夠公正、讓讀者們心悅誠服;但網路本質上是一個快速的訊息交換場域,在這裡發布的時論,其實僅僅是「意見之一種」,而非不可挑戰的讜論。
這兩種不同的思維,也就產生了完全不一樣的操作節奏。在過去幾年我閱讀網路時論、甚而近年自己也撰寫數個專欄的經驗來看,網路時論的生產邏輯其實比較像是自由軟體開發的概念:“Release early. Release often.”。在事件發生的當下,有人快速地拋出一種說法,引起社群的注意後,透過社群成員不同意見的彼此激盪,從而同意或修正了前述的觀點,最終彙集出此時此刻的主流意見——許多「傳統文人」只看到最後「形成單一主流意見」這一環,時常厭惡地譏之為「帶風向」——而這整個過程,常常不超過24小時。
但批評這種做法的人可能不知道的事情是,風向並沒有這麼好帶。社群成員自有其生存結構和意識形態基礎,網路時論的專欄作家能發揮的最大功能是提供專業意見,講出在某個事件中,平常人不易想到的解決方案(比如黃丞儀提出的「彈劾」,這種攻防就不是誰都能了解其中關竅的),但社群成員們是否買單,則在未定之天。快速反應的時事評論,能夠保證的是「這些論點會讓很多人看到」,比如在去年九合一之前評論連勝文和柯文哲,比如在越南移工殺狗的新聞出來後評論動保議題,只要稍微有一點寫作的基礎、有一點論述上的亮點,就能保證引入流量,但流量進來之後可能是眾口稱讚、可能會戰成焦土、也可能是迅速被打爆,這就要看社群成員的狀態和這段論述的關係。舉例來說,你可以想像在2000年前談「婚姻平權」,跟此刻談「婚姻平權」,即使論點相同,社群成員的反應也會很不一樣。
所以,這是一個以「小時」為戰術單位的戰場。而為什麼能這麼快?不同的時論網站演化出了不同的營運模式,來面對這個快節奏的世界。比如以「獨立評論@天下」和你此刻閱讀的「鳴人堂」來說,它們的模式比較像是建立一個「專欄作家庫」,在這些網站裡,你會看到各式各樣有不同專業的專欄作家列在筆陣當中,他們不像是報章雜誌的專欄作家,一定會準時在禮拜三或禮拜五發表文章,而是等待時事掉進自己的「守備範圍」之後,再出手跟讀者談論:根據我的專業,這件事應該要……。所以許多專欄作家在得知了與自己有關的時事之後,都會有「現在該我上場了」的自覺,變成那一時刻的快速反應部隊。因為專欄作家已經有了專業知識在身,面對相關時事的時候,就能比一般人更快地釐清脈絡和不同的爭論焦點,在幾個小時之內提出說法。你可以回想你最常在臉書上轉貼的那些專欄作家,他們幾乎都會守在特定的議題上,久了之後,你就會知道,看到登革熱猖獗就可以期待顏聖紘、看到國民黨耍笨就可以期待人渣文本、看到護家盟出場,大概朱家安就不太可能完全安靜。
而對於時論網站來說,越是多元的專欄作家庫,就越能保證在每一次的爭論當中,推出「有競爭力的言論商品」。但這裡仰賴的是編輯和專欄作家之間的互信:前者相信後者會提供夠好的內容(因為在這個以快打快的世界,編輯勢必無法周全地查證所有細節);後者則信任前者會提供暢通的發表管道,不會因為言論審查、作業效率等因素,錯失議題操作的時效性。「獨立評論@天下」的專欄作家出走潮,踩到的就是後者的地雷。
不過,這種網路時論看似威力強大——畢竟有些「厲害」的文章會轉貼到你不想看都不行——,但我們也不能高估它實際上的政治效應。大部份的網路時論並沒有辦法引起共鳴,一篇風轉一時的文章背後都可能有幾十上百篇操作效果不如人意的文章。但即使轉得轟轟烈烈,受到五萬、十萬讀者的讚揚,它可能還是無法立即性地改變這個議題。都更案不太可能會因為一篇文章停止,明天要執行的槍決也大概很難靠幾篇文章阻止,雖然許多讀者和知識份子心中多少都有這樣浪漫的期待。但不帶價值判斷地說,這些快速的、能夠吸引龐大流量的網路時論,真正的意義或許是:(一)首先,它是一種「休閒商品」。(二)在比較好的情況之下,它可以達到「寓教於樂」的目的。
這樣說可能會讓人不快,但你會發現整個文化生產的事實就是如此。許多網路時論網站經營多年,經營出了一定的讀者基礎;然後在318運動之後,出於對「國事蜩螗」的焦慮,對於時事、政治評論有興趣的讀者群瞬間暴增。每一個新聞出來,人們都希望有人可以告訴大家該怎麼做、站在什麼立場,才是正義的、才是對台灣好的。但接收到論點之後,大多數人都不會、或無法將這些論點付諸實踐,於是這種評論就成為一種純粹的意見交換,一種知性的娛樂和自我滿足——我聽說了,我知道了,故我感覺覺醒了。
因此,樂觀點說,這些以「小時」為戰術單位的時事評論,真正的影響力並不會在「挽救單一議題」,而是變成長時間社會教育的一環,慢慢地改變讀者的觀念和社群成員的體質。所以你也會看到,許多專欄作家寫評論的目的是為了推廣某種專業知識。而悲觀一點說,那就是我們還沒找到一個很好的辦法,去延長一篇時論所能引發的影響鍊,促進真正的行動和實踐。拉遠一點看,讀者對網路時論的高度興趣,也可能不見得長久,他們既然能因318運動之後激憤而聚集,也就可能因為國民黨在2016被絆倒之後,失去了共同的敵人而消散。
回到我們原來的議題,我認為批評網路時論「快速」、「淺薄」並不是很好的切入點,因為這就是它之所以能發揮作用的手段和特色。它與厚實的論述(比如正規的學術研究)不應該是敵對的,而該是分工的,共同組成多層次的社會意見和論述體系。在“Release early. Release often.”的脈絡下,時論作家的倫理責任不是「慢下來」,而是「保持修改的彈性」,當社群成員激盪的意見,把你論述上的錯失指出來的時候,你就有修正、補充的義務,這樣才能促進社群的意見交流。一名網路時論的專欄作家,所能犯的最大錯誤不是「搶快」,而是「射後不理」。
但那開了槍還要人家把子彈吞回去的,就活該被炸得外酥內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