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獎的憂鬱藍調與Bob Dylan
諾貝爾文學獎公布2016年得主是Bob Dylan,立即引發國內外一陣旋風漣漪。在台灣,雖然一開始也和老搖滾樂迷一樣拍案叫絕,逢人就想說「不意外啊,告訴你Dylan有多厲害」,但冷靜後,不免還是覺得:「諾貝爾獎有事嗎?」
檢視英語世界的報導及評論,這個消息可說是今年諾貝爾獎最具爭議的獎項。「爭議」的原因,並不是Bob Dylan的作品不夠好,反而是「文學獎」頒給「音樂人」引發的議論像大地震。紐約時報就註解為:這是對文學界線的重新定義。拍案叫好的人,驚呼諾貝爾獎真是有創意、有眼光。Bob Dylan的歌詞,完全是文學的極致。文學教授將Dylan與英美文學傳統相提並論,並盛讚他的文字、營造筆法、創作視野與隱含的政治性,都是開創典範之作。
為聖母峰掛冠的文學獎
但無法接受的也大有人在。文學界感到義憤,Bob Dylan的歌很好、大家也都是歌迷,但那不是「文學的傳統」。更何況早就名利雙收的Bob Dylan根本不需要諾貝爾文學獎,但世界上有許多筆耕不輟才華洋溢的作家,卻很需要諾貝爾文學獎來照亮、讓世人認識。有作家直言:「這跟頒給邱吉爾一樣蠢」。而音樂界,即使是Bob Dylan樂迷,也同樣錯愕。加拿大老牌詩人歌手Leonard Cohen說得妙:頒給Dylan,像是「為聖母峰掛(世界第一高)勳章」,根本多此一舉。
此外,年輕樂迷喜歡的音樂網站Pitchfork專欄則不客氣的指出,這世界不需要「一個得諾貝爾文學獎的Bob Dylan」。更何況,Dylan的歌詞如果沒有音樂,根本是減損了他的藝術性。日本學者佐藤良明立即下了註解,這是一場諾貝爾文學獎自身的「無血革命」:未來文學的定義可能再納入音樂、電影,變成愈像是「文化研究」;而文學與「商業成功」,也不再涇渭分明。
就筆者看來,上述爭議似乎比諾貝爾獎來得更有價值。跳tone的諾貝爾文學獎,想把Bob Dylan吹送進文學殿堂,這意味著把他更為主流化、正統化,但至今並不想領情的Bob Dylan本人,以及來自音樂界的吐槽,反而讓諾貝爾文學奬落得獨唱憂鬱藍調的境地。這時我們有機會再想想,到底該怎麼評價當代的音樂創作人?怎麼評價當代流行(通俗)音樂的文藝價值?
音樂工業與文學傳統間被模糊的界線
就搖滾樂、流行音樂的文化形式而言,它的文藝性及創作手法,從來就不只是歌詞上的文學性。流行音樂最重要的還是音樂,不只是歌唱,還有樂器和演奏,以及花心思在音符、節拍節奏上的編寫創造,旋律曲調的鑽研、詞曲搭配的琢磨,器樂的編曲、彈奏及再創造,錄音及展演…等等技藝的精進。再加上表演者演唱演奏時的魅力,還有衍伸的美感形象、再創造的現場表演及音樂影像作品(MV)……等等,都是人們現今接收流行音樂文化形式的整體面貌。
另一方面,這個文化形式還與20世紀成形的音樂工業密不可分。不論搖滾樂或流行音樂的影響力及魅力,都無法自外於音樂產業、專業團隊所構成的生產體系。甚至還包括與大眾媒體產業連成一氣的生命共同體,傳播媒體與唱片娛樂事業共同打造出歌手的明星光環,建立具有綜效利益的行銷體系。那些環繞在Bob Dylan身上的鎂光燈,以及各式傳奇的紀錄、報導,以及不斷再生產的音樂作品與週邊神話,同樣是這個文化生產體系的一環。
所以說,由流行音樂的文化生產及接收場域來看,偉大的音樂人實在很難、也太難只由文學及文學家的框架來理解。甚至流行音樂不比宮廷音樂,它還帶有街頭文化對於高雅文學的反撲基因,這可不是將Bob Dylan比擬於荷馬、莎士比亞就能唬攏過去的。除非你是要說:諾貝爾獎太前衛,這就像杜象把「現成物」(小便池)直接簽名送美術館,要世人正視流行音樂叛逆的藝術性以及它背後的生產體制;或是諾貝爾獎太有正義感,對主流流行樂壇愈來愈多無腦白話文歌詞看不下去,才要撈過界,給世人良心的警示與指引方向。果真如此用心良苦,我們一定要無限期支持諾貝爾文學獎!!
被「定格」的Dylan神話
然而,這時再來看看台灣本地的回應。不意外,多數仍是作為死忠樂迷的歡天喜地,對諾貝爾獎的權威風行草偃、照單全收。無數禮讚再度細數經典歌曲、傳奇場景、緬懷那燃燒著理想與反叛的60年代,繼續將Bob Dylan個人化、英雄化、傳奇化。比起諾貝爾獎要將Bob Dylan納入文學正典、只是還壯志未酬,Bob Dylan在台灣,反倒像老早就被永久「定格」了。
的確,Bob Dylan自1960年代由美國飄到台灣,50多年後仍在很多中年菁英心中有如此地位及魅力,足證他的不同凡響與代表性。但其實就台灣現在的樂迷而言,Bob Dylan的音樂美學與價值對本地的影響在哪裡?何時發生的影響1?現在的年輕人怎麼看、怎麼聽他?有何啟發?如何變異?不聽的人又是為什麼?他們都聽些什麼?文學與音樂彼此重疊影響的作品有哪些?文學人與音樂人、文學迷與搖滾樂迷有什麼樣的心靈交會時刻?許多更有趣、更具思辨的提問,都值得我們理出自己的脈絡與理解,提出更有火花的意見或想像2。
那麼,這些問題有答案嗎?放心,不一定要唱那句Bob Dylan歌詞。我們還是自己站起來,不間斷地繼續發問、永不放棄地自己回答吧!
- 多年前作詞人及詩人鍾永豐,在他發表的散文〈我的Bob Dylan旅行〉、〈Bob Dylan與杜甫〉(收錄於2015年,《我等就來唱山歌》,上海文藝出版社)及演講中,就已非常有在地脈絡及見地,詳述了他自己對Bob Dylan美學方法論的獨到見解,以及他如何自我反思,再反饋回到與林生祥合作的客語民謠音樂的再發現與再創造上,很值得一看。今日,他也已改寫為〈民謠之路〉發表。
- 請見本地難以界定的音樂怪人怪才黃大旺,在諾貝爾文學獎公布時的另類評論想像文:〈為什麼是巴布不是春樹?一座獎項、多種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