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兒電子流行樂的甜美復仇:你所不知道的「死中國娘炮」蔡承達(上) | 簡妙如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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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兒電子流行樂的甜美復仇:你所不知道的「死中國娘炮」蔡承達(上)

台裔西班牙音樂人Chenta Tsai(蔡承達),藝名Putochinomaricón,中譯為「死中國娘炮」。 圖/取自推特
台裔西班牙音樂人Chenta Tsai(蔡承達),藝名Putochinomaricón,中譯為「死中國娘炮」。 圖/取自推特

他依約前來這家馬德里市區的咖啡店。先是他的父親入座,一位謹慎有禮的華語學校校長,隨後便是搖曳生姿的兒子。穿著高厚底鞋,一身黑色T恤,梳著光亮短髮,臉龐削瘦乾淨,但頸子戴了龐克皮質刺針窒息圈,剛錄完廣播節目。一坐下來,我無法不盯著他的左眼珠子看,大片眼白只中間一小點黑眼瞳,惡作劇用的特殊隱形眼鏡,卻只戴一眼。他是台裔西班牙音樂人Chenta Tsai(蔡承達),藝名Putochinomaricón,中譯為「死中國娘炮」。

1990年底台灣出生,11個月大就隨父母移民至西班牙,每年夏天回台北過一個半月暑假。2019年7月我們在馬德里認識及見面時,他已在西班牙出版兩張迷你專輯,以及一本上市不久甚受好評的自傳書《三鮮炒飯:性、性別與認同》(Arroz Tres Delicias: Sexo, raza y género)。

同時他還在馬德里公共廣播電台M21主持廣播節目"Nothing Special"(2019) ,在西班牙最大的日報《國家報》(El País)撰寫專欄文章(2019-2020),探討移民身分認同、種族歧視,性取向、LGBTQ以及廣泛的社會弱勢族群及次文化議題,也積極參與LGBTQ及有色人種(People of Color, POC)的反歧視及平權運動。可以說,Chenta Tsai在西班牙已是具有發言份量的藝術家、社會批評家及文化行動者。

依著亞裔中產移民的家庭教育,蔡承達19歲就取得馬德里皇家音樂學院碩士,後再唸建築,二十多歲便擁有小提琴家及建築師的雙重資格。但從小接觸電腦作曲、動畫軟體1喜歡唱歌跳舞的他,2017年卻以自己在街頭因亞裔及同志身分遭侮辱的經驗,直接以被辱罵的「死中國娘炮」(Puto-chino-maricón,英譯:fucking Chinese fag)為藝名2,在Instagram上傳自己創作的歌曲,也在YouTube發佈自製MV,而被認識。這些DIY電腦創作的音樂及影像,動機全來自於憤怒。

從小接觸電腦作曲、動畫軟體喜歡唱歌跳舞的他,2017年卻以自己在街頭因亞裔及同志身分遭侮辱的經驗,直接以被辱罵的「死中國娘炮」為藝名,在Instagram上傳自己創作的歌曲,也在YouTube發佈自製MV,而被認識。 圖/美聯社
從小接觸電腦作曲、動畫軟體喜歡唱歌跳舞的他,2017年卻以自己在街頭因亞裔及同志身分遭侮辱的經驗,直接以被辱罵的「死中國娘炮」為藝名,在Instagram上傳自己創作的歌曲,也在YouTube發佈自製MV,而被認識。 圖/美聯社

「死中國娘炮」的音樂出擊

死中國娘炮的憤怒創作,化為2018、2019年問世的兩張迷你專輯,由西班牙馬德里著名的獨立廠牌Elephant Records發行。問他歌詞寫些什麼,他立刻手放嘴上不好意思的輕笑:「都是一些罵人的話」。點開Chenta Tsai YouTube頻道,那幾首2017年最早期的MV,很難不被這樣的音樂及影像所吸引。說是憤怒的控訴,但其實都是輕薄短小,好唱好聽好跳的悅耳電子流行曲。

輕快的電子旋律節奏,不時有老式任天堂電玩配樂,或闖關得分音效,搭配低傳真風格的DIY電腦後製影像,蔡承達現身時一臉古怪,不是對著浴室鏡子跳怪異舞步,就是戴橡膠手套拿清潔劑擦洗石雕頭像。電腦出錯畫面的堆疊視窗、皮卡丘、客家花布背景,不時出現的中國城風格中文字、雙語對照字,中式平底鍋及調味料、青菜。即便完全不懂西班牙文,但看MV及歌名,也能猜出歌曲意思或被其中的趣味吸引。

2018年的第一張迷你專輯Corazón De Cerdo Con Ginseng Al Vapor(中譯:人蔘蒸豬心),專輯封面,並置了他的西班牙護照、招財貓、清潔劑等等物品。第一首就是當年放上Instagram的同名歌曲〈死中國娘炮〉,只有30秒,和緩地唱著:「你叫我死中國娘炮,叫我滾回你的國家,不要偷我們的工作。我要跟你說,你去死,我哪裡都不會去,我會留在這裡」。

緊接著便是專輯中最受歡迎的一首歌"Gente De Mierda"(爛人/狗屎人,shit people),歌詞唱著:「真想把你們都清洗一下,你們這些髒人、爛人、狗屎人」。但MV甚為奇妙,畫面裡只有一位坐在室內的金髮美女,另有一男子提著行李箱離去,像慢動作的鏡頭,反覆切換女子若有所思、為情所苦的特寫,畫質朦朧不清,再搭配大大的歌詞字句,完全復刻台灣早年那些無版權KTV歌曲的影像。

另一首"Tú no eres Activista"(你不是個行動家),也是首流暢輕快又朗朗上口的舞曲,曲風及音質像馬力歐電子遊戲歌曲,蔡承達戴著跨在鼻樑的黃色眼鏡,對著鏡頭一邊唱一邊比出「no no no」的手式,但其實只是食指機械式的彎來彎去,拳頭完全沒有動:「你們不是行動家,只會轉貼po文,你甚至從來沒有點開來看,你不是行動家」,直接批判這個時代的「鍵盤戰士」,還有那些只愛自拍、擺拍上傳的網路一族。

另一首"No tengo wifi"(沒有網路),算是最早期DIY拍攝的影像MV。在畫面裡,蔡承達像是細瘦怪異的青少年,對著鏡子與洗手槽,極力抑制快要發瘋的東抓西爬,歇斯底里唱著:「我沒有Wi-Fi」,歌詞寫法把Wi-Fi當成愛人,沒有Wi-Fi就是嚴重情傷,嘲諷現在人們一旦沒有網路,一付快死掉瘋掉的模樣。可以說,除了種族歧視、同志歧視議題,蔡承達的創作也在反映及嘲諷網路世界,反映成長於網路與社群媒體時代的年輕世代,看待社群媒體po文的心聲。

一首"tu puta vida nos da (un poco) igual"(your fucking life gives us (a little) the same,中文試譯:「你該死的生活有什麼了不起」),歌詞裡寫著:「你爸帶你去住麗茲酒店、還給你法拉利跑車,你去上健身房,誰理你,你的生活不干我的事」。歌曲MV非常蒸汽波(vaporwave),80年代的電腦繪圖、簡陋動畫風格,只有不停旋轉的比中指,以及一疊惡夢般的電腦當機視窗。悅耳的音樂,令人反思也會心一笑的歌詞,怪異卻很有風格,難怪西班牙年輕人對死中國娘炮的尖酸嘲諷很有共鳴。

第一張專輯的好評,很快在2019年又推出第二張迷你專輯Miseria Humana(人類苦難),一樣收錄八首短歌,較像是對各種影響來源音樂致敬的自選合輯(mixtape)。比如一首唱給自己的鋼琴抒情歌曲"Se Me Da Mal Ser Mayor"(我不擅長變老),歌詞唱著:「當大人好難,我只希望26歲時,那些學校沒有教的事,我會作得更好」。

兩首前導單曲"Deporte Nacional"(National Sport3,國家運動)、"Doble Tic Azul"(Double Tick Blue4,中譯:已讀未回),同樣是死中國娘炮式的社會觀察,對於人們受制於網路、手機的描繪與嘲諷,對於過去所相信卻慢慢崩解的無力感,渴望人際關係卻又輕易感到受傷的矛盾人性,有點像是從未來世界的眼光,回顧2000年初以來人類生活的變化。

但這張《人類苦難》迷你專輯中,最受歡迎的一首則是"Ojalá (Te Murieras)"(I wish "you would die",我希望「你會死」),一樣是電玩遊戲音效,一樣是咒罵式歌詞,悅耳的龐克搖滾,好聽好唱讓人跟著跳動,幾乎是各平台點播率最高的一首,也曾出現在西班牙著名影集《菁英殺機》(Élite)第三季中。

而死中國娘炮的現場表演,總是畫上一臉白,加上各式驚悚嚇人的特殊化妝。一個Radio 3的室內音樂節現場,蔡承達搭配筆電在台上演唱,先套了個黑色垃圾袋出場,再慢慢褪去露出眼睛流血的僵屍妝白臉,唱到〈狗屎人〉一曲時,擠在台前的西班牙年輕聽眾一聽到前奏就跳起來,激動興奮地跟著合唱,不停用手機拍攝,享受痛快罵人的淋漓盡致與歡樂。在2018到2019年間,死中國娘炮的邀約及訪問不斷,也受邀在西班牙最著名的Sónar電子音樂節以及Primavera Sound(春之聲)等國際音樂節演出。

死中國娘炮的現場表演,總是畫上一臉白,加上各式驚悚嚇人的特殊化妝。 圖/取自推特
死中國娘炮的現場表演,總是畫上一臉白,加上各式驚悚嚇人的特殊化妝。 圖/取自推特

酷兒的超流行電子樂

但「死中國娘炮」的故事,可以帶給台灣聽眾更多其它脈絡,尤其是音樂。他的音樂類型,是近幾年在國際上受到矚目的Hyperpop實驗電子音樂,可譯為「超流行電子樂」或直稱為超流行。以電子聲響為主,但對流行音樂及數位生活,作極度誇張的追求與表達,充滿實驗性的編曲,放大pop的基本元素,再加上電玩動畫漫畫、日系二次元文化的濃厚影響,將電子音樂及電腦遊戲音效熔為一爐。

混濁扭曲的電子樂與Auto-Tune失真人聲,搭配故障感(Glitch)零碎音效,Hyperpop常在吵雜又快速的編曲中,創造出可愛、怪誕、童稚如泡泡糖的歌唱,卻又有舞曲的愉悅動感,甚至是未來世界瘋狂派對的氛圍。代表音樂人來自於2013年在英國倫敦創立的PC Music獨立廠牌,創辦人A. G. Cook是歌手兼音樂製作人,與全球各個有類似美學觀的音樂人合作,將作品放上SoundCloud平台傳播,多年合作者中最著名的是2021年意外過世的跨性別音樂人SOPHIE, 以及英倫天后酷娃恰莉(Charli XCX)。

這些打破音樂類型及產製框架的作法,打破文化成見的態度與內涵,受到Z世代的歡迎,也讓全世界的LGBTQ+,尤其是非二元及跨性別的酷兒社群,找到文化歸屬。死中國娘炮的音樂風格、美學與哲學,當然也視PC Music、SOPHIE為偶像,實踐類似的音樂與藝術實驗。

抗議是每日的真實生活

但除了酷兒超流行電子樂,死中國娘炮更關注種族議題。「感覺承達很受到西班牙人歡迎?現場歌迷很多,而且是local的年輕人?」我看了幾個現場演出影片,忍不住這麼問。但校長爸爸卻認為,西班牙社會算很有雅量,他反問:「換成是一個黑人到了台灣,他抗議台灣人對他歧視,台灣人不見得像西班牙人有這樣的雅量可以完全接受你」,但他也提及,很多年輕人在死中國娘炮的音樂中接受到的訊息,大多轉化為自己的弱勢或遭受霸凌的經驗。

他的音樂類型,是近幾年在國際上受到矚目的Hyperpop實驗電子音樂,可譯為「超流行電子樂」或直稱為超流行。 圖/取自推特
他的音樂類型,是近幾年在國際上受到矚目的Hyperpop實驗電子音樂,可譯為「超流行電子樂」或直稱為超流行。 圖/取自推特

但承達卻回答我:「能來演唱會的都是白人,因為POC都在工作,......我們在一個種族歧視的系統中,有色人種不易獲得好的工作」。換句話說,得到主流白人社會的肯定並不是他的目的,他總是更深一層地提出結構性的種族歧視問題,提出亞裔、拉丁、黑人等有色人種,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及真實處境。那些充滿嘲諷與咒罵的歌詞,並不是什麼抗議歌曲,反而就是他的每日真實生活。

「我只是在說我的reality(現實生活),那個不是protest(抗爭),每天不管你要不要,你都會experience(經驗)還是suffer racism(受種族歧視之苦)」,他補充道。身為亞裔,走在街頭遭逢白人的特殊眼神,或是主流文化中一提到亞洲人就會發笑的哏,他說:「這就是你的day to day life(日常生活)」。而種族的區分與歧視,也同樣在同志社群內複製,亞洲男同志,不是特別地被喜歡(戀物式地,in a fetish way)就是被排擠5

他把音樂及可能的發言位置,都用來積極再現這些交織著種族、階級、性取向與性別弱勢族群的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處境。他在農曆新年時作廣播特別節目,邀請八組亞裔移民家庭現身,談論他們在西班牙的生活:「我想讓POC更能被看見」。

面對亞裔的處境,「死中國娘炮」總畫上白臉彩妝上台演出,而這也有雙重意涵。一是仿效京劇的畫白臉,但其實也是嘲諷白人社會對有色人種的歧視,另一方面也在回應主流社會:「這就是你們要的白臉」。而誇大的彩妝,則是源自劇場及扮裝皇后(Drag Queen)的化妝藝術行動,蔡承達受到在西班牙這類化妝藝術家所啟發,以誇大的化妝對身分認同、對「美」進行改造;扮妝變美並不是目的本身,而是作為改變與解放的工具,作為表達。

「我的costumes(裝扮)就是我的way of speaking(發聲管道),我的form of thinking(思考形式)」。身體外表既是他感受快樂也是創傷的來源,透過化妝予以改造、融合至音樂創作中,也是一種思想與表達形式。可以說,結合超流行電子以及酷兒(queer)扮妝,便是死中國娘炮在西班牙踏出的甜美反抗之路。

▍下篇:

酷兒電子流行樂的甜美復仇:你所不知道的「死中國娘炮」蔡承達(下)

可以說,結合超流行電子以及酷兒(queer)扮妝,便是死中國娘炮在西班牙踏出的甜美反抗之路。 圖/維基共享
可以說,結合超流行電子以及酷兒(queer)扮妝,便是死中國娘炮在西班牙踏出的甜美反抗之路。 圖/維基共享

  • 前者如midi編曲軟體Finale,後者則是Reallusion早期2D動畫軟體Crazy Talk。
  • 大部分西班牙人分不出中國人、台灣人、甚至泰國人、日本人的差別。
  • 歌詞描繪出各種網路上的爭論謾罵片斷流行語,已成西班牙的國家運動。
  • 流行歐美的WhatsApp,出現「藍色雙勾」時表示訊息已傳且已讀,就像使用LINE時會有的已讀未回狀態。
  • 在男同志文化(gay culture)中,有幾種分類:Rice Queen,是指偏好喜歡亞洲人的白種人,Potato Queen,則是偏好西方白人的亞洲人,Sticky Rice是只喜歡亞洲男性的亞洲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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