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棫/是怎樣的孤立無援,讓整座城市變成製造「小丑」的化學池? | 法律白話文 PLM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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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棫/是怎樣的孤立無援,讓整座城市變成製造「小丑」的化學池?

《小丑》劇照。 圖/華納兄弟提供
《小丑》劇照。 圖/華納兄弟提供

配樂響起,進入正片,收音機播著收垃圾工人打算長期罷工的消息。主播形容街上惡氣沖天,不分貧民區及高級住宅區,路人紛紛走避。這則消息,反射出高譚市正處於貧富懸殊,從內到外都腐敗到臭不可聞的境地。

主角亞瑟邊聽著廣播,邊安靜看著鏡子,熟練地為自己化裝。在主播若無其事的聲線中,他把兩手食指插進嘴角,勉力拉起臉頰,展現皮笑肉不笑的面容,還有那雙充滿苦情的眼神。

我們這時還不知道的是,亞瑟這個角色,正代表社會安全網破掉後的犧牲者與反動者。

我不會說他是想要解放社會的革命家,因為片中一直強調他沒有「政治意識」,反而覺得他比較像《黑暗騎士》中阿福管家所說的,那個「純粹想看世界燃燒的人」。

是怎樣的孤立無援,引發他想看世界燃燒的慾望?

起初陷入困頓的亞瑟,就像《精神疾病製造商:資本社會如何剝奪你的快樂?》一書提及的:沒有任何情感痛苦是先天的,也就是說,沒有證據證明它是大腦患病或基因缺陷的產物。但卻有相當多證據指出,它是由極端的不平等所導致,再加上個人主義的提倡,公共服務大肆刪減,孤立無援感與日俱增,助長了憂鬱和焦慮症。

劇情一開始,亞瑟還能拖著殘破不堪的心靈與身軀,忍受著經濟拮据,還有他人對精神疾病的異樣眼光,兢兢業業地出演著派對小丑或脫口秀,嘗試為這苦悶的世界帶來歡笑。後來,隨著百業蕭條、預算緊縮,最後連透過政府補助,利用公部門的心理諮商服務,保有向世界宣洩及傳達情緒的唯一出口都不可得。

《小丑》劇照。 圖/華納兄弟提供
《小丑》劇照。 圖/華納兄弟提供

如同NHK採訪小組探訪日本各地孤獨終老的人們,寫出的《無緣社會》一書所說:

防止社交孤立的系統,首先是人與人的互相扶持(家庭安全網);接著是企業雇用勞工,使勞工獲取的穩定薪資(企業安全網);最後是政府的保障(社會安全網)。1

當亞瑟翻起母親的過去,發現難以接受的真相,讓他對家庭徹底失望;又因一時失誤,瞬間失去在職場立足的機會,最後連政府福利都不願伸出援手。亞瑟的家庭、企業及社會安全網前後全面瓦解,讓他忍不住憤慨,對群眾訴說:「就算我今天路死街頭,你們也會橫跨我的屍體而過」。因為他只不過是大城市的冷漠與放任下,諸多尋常的景色之一。

描述日本現象的《反貧困:逃出溜滑梯的社會》一書也警告:只要我們一不小心踩滑了腳,就會毫無阻攔地一路跌落到最底層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溜滑梯社會」。亞瑟前半人生的劇情,正清楚地描繪了這點。

再看到《收入不平等:為何他人過得越好,我們越焦慮?》這本書,則進一步解釋,當貧富差距越來越大,人們就越容易以高低階級來評價自己與他人。也正因為擔憂自己落於人後,為了避免自卑,「防禦性的自戀」等現象也隨之衍生。

出於這樣的防禦性自戀,片中也緩緩念出這句台詞:「過去我以為我的人生是部悲劇,原來我的人生應該是齣喜劇。」當他甩開主流價值觀的包袱,用自己定義的劇本面對一切,亞瑟2.0——小丑的人格——油然新生。

這樣的自我感覺良好,雖然讓亞瑟從憂鬱及低落中解脫,但這現實與心中形象之間的落差,無疑對他來說是個龐大的負擔。為了支撐這樣反噬身心的人格,他從此踏上了反社會的不歸路。

《小丑》劇照。 圖/華納兄弟提供
《小丑》劇照。 圖/華納兄弟提供

有意無意的槍聲,無形中成為一種號召?

如果說《蝙蝠俠:黎明升起》中,大橋上的火焰蝙蝠是重新找回希望與秩序的象徵符號;那麼小丑所犯下的種種殺人行為,則在有意無意間,成為一種推翻腐敗與窠臼的號召。

也許同樣出於在社會底層掙扎,想要讓自己與他人平等,又渴望勝過他人的微妙心態,當人們看到小丑對上層階級展開反擊,心中壓抑的能量就這麼被釋放了。各方人們四散的負能量,迅速成為凝聚各方群眾的黏著劑,群眾得以小丑形象為「外包裝」,輕易用「正義」為號召,對「不平等」發出聲響,堂而皇之地把各種對世間的反感形諸表面。

群聚的眾人四處佔領了街道,想要推翻秩序與公權力,想讓一切回到原始的樣子;人們平日壓抑著的憤怒一觸即發,每個人都曝露在隨時相互攻擊的狀態。別覺得這樣的場景只出現在電影裡,今年初的台灣也才有人集結對「該死的」家暴者發動私刑,不是嗎?

如果我們放任這些失意與憤恨,讓其逐漸累積,豢養人人自行發動暴力的基礎,徹底忘卻法治演化的作用;那麼,規範背後所要維護的秩序終將解體破敗,離大家眼中「高譚市」真實上演的一天,也就不遠了吧。一如《規則的烏托邦:官僚制度的真相與權力誘惑》書中所嘲諷的:

事實上,超級英雄幾乎都沒有任何想像力可言。儘管蝙蝠俠韋恩是世界巨富,但他似乎想不出來什麼方式來對抗惡棍,除了創造出更加高科技的武器來對抗歹徒,不然就是把錢花在偶然出現的慈善場合裡……

幾乎所有的超級英雄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打造、創造或興建任何有利大眾的事物;相較之下,惡棍的創意似乎無所無盡。惡棍的心中總是有各種計畫、想法與理念。當然,在一開始時,我們出於潛意識,我們會認同惡棍。畢竟,他們才是能夠帶來樂趣的人。

確實,面對困頓,每個人心中都存有造成社會混亂的潛在欲望。小丑承接了這樣的慾望,坐穩了那可怕又迷人的反派角色。然而,這樣的欲望不可能任之蔓延,不管是不是創作者們有意控制,英雄電影中,絕大多數的超級英雄最後都能解決混亂;而惡棍們在劇情框架下,充其量也只是秩序破壞者。

國內外有許多評論擔心《小丑》這部電影,可能會引發相似際遇之人的感同身受,進而帶動模仿效應,破壞社會秩序,連當時部分首映播出的外國戲院也都戒備森嚴。這樣的共感論不無道理,劇情多少會觸動我們生命經驗的共鳴,但更應注意的是,別忽略了《小丑》這部電影主要想傳達的訊息。

那就是,我們該正視,社會安全網是否能承接所有有需要的人?如果我們錯看這件事,只把這部電影扣上破壞公安責任的大帽子,只想著對抗歹徒,卻不進一步打造任何有利於將來的規畫,那我們是否又走回「不解決問題,只解決被問題困住的人」的老路呢。

《小丑》劇照。 圖/華納兄弟提供
《小丑》劇照。 圖/華納兄弟提供

打破冷漠,迎向陰暗,避免製造下一個失落

有別一般英雄漫畫改編的影片,這部作品留給觀眾不少接續思考的餘韻——如果該為苦難負責的不只是具體的個人,也包含身後的某種結構或制度呢?隨著小丑的人格升起,他翩然起舞的姿態,反映了如果問題本身沒有徹底改善,是否形同默許不義改用不同形式,在大城市裡繼續蔓延?

沒錯,小丑這個角色,確實讓我們多了幾分同情,甚至能一時間站在他的角色發展之上,對世界產生反感。如果小丑真的存在,也像片中一樣無意間煽動了人們情緒,並引發如片中一樣的結果,或許也是他所設想與樂見的情形吧?

因為比起輕鬆自在笑著說「Why so serious?」的小丑 ,這部片裡的小丑,更想讓世界看見並正視一件事——像他這樣的人,確實活生生地存在於你我身邊。如果我們選擇繼續冷漠,不伸出雙手承接他們,那麼可以想見的是,陰暗深處會再出現下一個失落之人,而有天他們將集結起來,用累積已久的憤恨撕裂整個社會。

當走出電影院,我們是否就已抽離這部電影、回到現實世界,然後繼續服膺這社會帶給我們的一切?我們是否就如片中坐在劇院裡的上流人士,把底層人物的悲劇當成是喜劇來看?

當被逼到牆角的人們發自內心吶喊自由,想要免去社會的過度壓迫,「離經叛道」是必然的反射動作;然而,也有一群人希望凡事都能穩定發展,集體秩序是當然的內心渴望。因此,如果我們都能夠在現實生活中,冷靜穿梭、認真思考兩者的處境,並試圖找出平衡點,或許我們能早日脫離這「只須糟糕的一天,就能令人瘋狂」的世界,而有融合反叛與秩序雙需求的那天到來。

     

  • 文:王鼎棫,東吳大學法律學系博士生(公法組),東吳大學及靜宜大學法律學系兼任講師,「法律白話文運動」編輯群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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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無緣社會》中所謂的「緣」,指的是與家族聯結的「血緣」、與故鄉聯結的「地緣」、與公司連結的「社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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