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誰是這世界上最聰明的生物?《你不知道我們有多聰明》評介
▲ 《你不知道我們有多聰明》作者德瓦爾在TED發表「猴子也能了解公平的概念」之研究結果。
有個相當知名的動物實驗,時常以小故事的形式傳播,想必許多人都聽過,是關於猴子也能了解「公平」的概念:
科學家發現,如果捲尾猴在完成某個任務後得到同樣的獎勵,那麼無論是無趣的黃瓜片或可口的葡萄,牠們都同樣會滿意地咀嚼;但如果其中一隻拿到葡萄,另一隻卻得到黃瓜,發現同伴得到較好獎勵的猴子,就會憤怒地丟掉黃瓜,並且激動地搖晃測試室。
但是,這個實驗被轉述的理由,時常是基於某種「『連』(比我們低等的)猴子都知道公平很重要,更何況人類」的心態,因此我們會看到這類的新聞標題:「同工不同酬連猴子都抓狂!台灣還在含淚領22K」,甚至更誇張的:「同工不同酬!潑猴發飆怒砸黃瓜」,讓實驗原本要強調公平的概念,被「潑猴」的刻板印象取代。
事實上,這個由莎拉.布魯斯南(Sarah Brosnan)和法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共同執行的實驗,目的可不僅是證明猴子看到「別猴」拿到比較好的東西會發怒而已。在德瓦爾的《你不知道我們有多聰明》一書中,除了詳述他多年研究所累積的關於動物認知的精采發現,更重要的是,德瓦爾拋出了一個看似挑釁,實則直指人與動物關係的核心問題:
我們夠聰明到知道動物有多聰明嗎?
愚昧的究竟是人類還是動物?
一直以來,多數人總是堅持我們身為「萬物之靈」的崇高位置,任何有關動物情感與認知能力的主張,不是被視為妖言惑眾,就是過度擬人化的情感投射(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少數動物愛好者的幻想)。我們否認動物具有思想與智慧、社交技能、文化甚至時間感,牠們被當成只會「活在當下」,缺乏記憶與情感能力的低等生物。
一旦有實驗結果「不幸」提出反證,這些能力若不是被粗糙地解釋為都是基於「本能」而非動物透過認知能力進行的判斷和選擇,就是將人與動物的區隔重新定義與劃界,以捍衛人類的絕對優位與獨特性——例如早期有關「人是唯一會使用工具」的主張,在發現黑猩猩也會使用工具之後,這個句子就被改寫為:「雖然黑猩猩也會使用工具,但人是唯一〇〇的動物」,〇〇裡的詞彙不斷改變,不變的是人必然是唯一和其他生物完全不同的「高等」物種。
此種藉由否認其他生物的能力來捍衛人類優越感的無知與傲慢,是如此根深蒂固地影響了人類看待與對待動物的方式。如同德瓦爾所形容的,我們彷彿只在乎每天端著魔鏡詢問:「魔鏡啊魔鏡!誰是這世界上最聰明的生物?」並且對於那個不可動搖的標準答案心滿意足。
然而,德瓦爾相當犀利地指出過往那些否定動物智能的實驗設計,其實完全無視於各物種不同的天性。當我們沾沾自喜地透過設計不良,甚至具有道德疑慮的實驗,宣稱結果顯示動物果然什麼也不會,愚昧的究竟是人類還是動物?
德瓦爾提醒我們,如果我們不會因為想測試人類小孩的記憶力,就把他們扔進游泳池,看看是否記得要游到哪裡才能獲救,為何覺得對大鼠這樣做是合理的?同樣的道理,我們也不會提出「長期讓大學生吃不飽計畫」,來提高大學生的學習動機,那為何長期讓實驗動物挨餓,確保食物可以成為維持實驗的誘因,放在動物身上就無人質疑?
正因為我們先入為主地否定動物的心智程度與感受能力,才會粗暴地進行各種殘酷的實驗,卻始終覺得理所當然。
窺見動物的心智之窗
脊椎動物的遭遇尚且如此,不被納入動物保護法的無脊椎動物處境就更加不堪。《章魚.心智.演化》一書中就曾提到,早期的章魚研究,進行了大量電擊與切除實驗,即使我們已慢慢發現章魚各種非凡的特殊能力,近年來仍有許多章魚是在未麻醉的狀況下接受實驗,對於任何具有感知能力的生物來說,無疑都是非常可怕的對待方式。
該書還有一個相當生動的例子,是關於某隻章魚如何表達對食物不滿的「抗議」行徑。
由於章魚喜愛吃螃蟹,但實驗室中通常只餵食冷凍蝦或魷魚,大多數章魚只好勉強習慣與接受。有一天,研究人員依照慣例給每隻章魚一塊魷魚,當她餵完打算離開時,卻發現第一個水族箱的章魚似乎在等她。牠握著剛才的魷魚,並且一直注視著她,接著慢慢地橫越水族箱,把魷魚丟入排水管的廢水中。
這類故事過去時常被視為不具「科學實證」效力的軼事,但對德瓦爾來說,軼事往往正是研究的起點。「軼事提醒了我們有哪些事可能發生,同時挑戰我們的想法」,尤其如果我們知道過去有多少動物實驗,是以完全不符合動物特質或習性的方式進行,或許就會相信軼事所能開啟的,窺見動物心智之窗的可能性,遠比想像中來得更多。
舉例來說,科學家曾經以一面尺寸過小距離又過遠的鏡子進行大象的照鏡實驗,由於大象未能發現自己身上那個科學家所標示的記號,因此被粗率判定缺乏自我意識。但大象透過該尺寸的鏡子,其實只能看見自己的腿在移動。當實驗重新改良後,證明大象對鏡子的好奇心相當旺盛;甚至曾有實驗,以黑猩猩不會辨識人類的臉孔,來「證明」人類才是萬物之靈,只因為我們辨識人臉的能力比黑猩猩好。
因此,誠如德瓦爾所言,「將人類本身擅長、而非受試動物擅長的能力(包括語言)為基準來測試其他動物,當然容易錯過牠們的『神奇的井』1。」他透過大量野外與圈養環境中的研究,細數演化認知研究所開啟的「認知漣漪」(cognitive ripple),當動物認知研究逐漸拓展至靈長類以外的其他物種,驚奇的發現也不斷展開。以前述辨識臉孔的研究而言,這個能力原本被視為靈長類動物所獨有,但這個想法已被烏鴉、綿羊,甚至胡蜂的實驗結果推翻。
除此之外,德瓦爾也透過許多有趣的案例,帶來許多深具啟發性的想法與觀察。我們可以看到動物確實會使用與製作工具、會進行思考與推論、某些物種能理解我們的要求,並以我們能理解的方式回應、會合作與發展某個族群的特殊「文化」、甚至也會進行「換位思考」,能考慮其他動物想要什麼,例如公松鴉會在看到母松鴉已經吃下一堆蠟蛾幼蟲之後,選擇送牠麵包蟲,反之亦然——公松鴉的行為意味著牠是有意識地想讓母松鴉換換口味。
動物也有時間感嗎?
在眾多有關動物認知的研究中,動物的「時間感」或許是最具挑戰性的領域之一,但它所帶來的顛覆性也格外令人印象深刻。我們認為動物活在當下,沒有時間意識,甚至只是制約反應下的行為機器,只有人類才會思考過去與未來,但真是如此嗎?
書中以一個案例挑戰了這樣的思維:
黑猩猩蘇可在幼年時曾經接受過一個測試,該實驗旨在證明,當低階黑猩猩看見研究人員在某處藏了食物,而且很清楚只有牠自己看到,那麼當其他黑猩猩一起來到藏食物的空間時,低階黑猩猩會先偷偷檢查,但假裝若無其事地離開,直到沒人注意牠才會偷偷取出享用。五年後,蘇可成為黑猩猩首領,此時另一隻低階母黑猩猩娜塔莎獲選進行此項實驗,娜塔莎的反應如同其他黑猩猩一般,直到十分鐘後才把蘋果從地上挖出來。目睹這一幕的蘇可面露驚訝表情,此時有趣的事發生了,牠竟然直奔五年前藏蘋果的輪胎位置反覆查看。
換言之,牠不只清楚記得五年前藏水果的位置,而且能夠將該次實驗的經驗和此次事件相連結。若干觀察報告也證明了動物會計劃未來(儘管以我們看待動物的嚴格標準而言,只能算是很短的未來):
倭黑猩猩麗莎拉,撿了一塊大約六七公斤的石頭背在身上,帶著寶寶走了半公里遠,中間只停留過一次撿起一些堅果,最後抵達一塊大岩石,用剛才撿來的石頭當槌子擊破堅果。
誠如德瓦爾所言,將這些明顯具有計畫性的行為完全視為偶然,只會讓動物行為更加牽強與不可理喻。因此,承認動物具有感受與感知能力,而且記憶力超乎我們預期,甚至具有將過去與未來連結的可能性,才能真正了解,人類反覆加諸在動物身上的各種暴力,對牠們而言是何其殘酷。很遺憾的是,儘管已有這麼多的證據,許多時候人們仍然寧願選擇無視。
對人類來說,既然每隻羊和每隻海豚都長得一模一樣,將牠們視為具有獨一無二性情的個體便無必要。但缺乏辨識能力的其實是我們,而不是牠們。如果我們願意放下人類的傲慢與偏見,拋開總是說謊的魔鏡,換一面大一點的鏡子,或許就會發現愛麗絲所跨越的那個鏡中世界,並且開啟一段豐富而充滿驚異的,動物的認知之旅。
- 文:黃宗潔。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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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奇之井的概念,最早來自發現蜜蜂會以搖擺舞通知彼此食物地點的卡爾.馮.弗里奇(Karl von Frisch),他形容:「蜜蜂的生活形式彷彿一座神奇的井,愈是深入挖掘,愈是發現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其後研究蝙蝠回聲定位的唐納德.格里芬(Donald Griffin)同樣將蝙蝠的回聲定位能力形容為神奇的井。因此德瓦爾此書便以此概念形容不同生物皆有其獨特的認知能力與適應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