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蘭現代林業困境:原始林、松樹林與松茸如何共存?
人類與松樹(以及它們的菌根盟友)在芬蘭存在的歷史長度相近:大約9,000年前,冰山一撤退,人類與松樹便開始入駐此地。從人類觀點來看,那太過久遠,幾乎不值得記憶。然而,對森林而言,冰河期結束後的時間線其實非常短。我們在這種觀點衝突上,就能看見森林經營的矛盾:芬蘭林業人士已習慣將森林視為穩定的、循環的、可更新的環境,但森林是自由開放的,而且在歷史上是動態的。
樺樹是冰山撤退後第一棵抵達的樹,而松樹緊跟在後。松樹與它的真菌朋友,知道如何應付冰山遺留下來的石堆與砂礫。但此時落腳的松樹只有一種,那就是帶著又短又硬的針葉與紅褐色樹皮的歐洲赤松(Pinus sylvestris)。在樺樹與松樹身後踉踉蹌蹌而來的是闊葉林木,但在遙遠的北方大多無法生存。最後姍姍來遲的,是挪威雲杉(Norway spruce)。
對我們這些習慣溫帶或熱帶森林的人來說,這幾樣樹木種類可說非常少。構成拉普蘭森林的樹木,竟然只有一種松樹、一種雲杉和兩種樺樹,再無其他。就是因為物種數量這麼少,所以冰河期彷彿仍與我們相距不遠,至今也不見其他樹種進入。這森林或許早就注定成為工業單一作物的用途:許多森林在受人類經營前,樹種就很單一。
芬蘭人擅長破壞森林?
但是,芬蘭人對於森林樹種的單一性並非一直特別看重。二十世紀初期起,火耕——燒掉雜木,然後闢出一塊臨時農地——是農人最常見的作法,此舉讓農人把森林化成灰燼,然後在上頭種植農作物。火耕造就了牧場,以及樹齡不均的闊葉萌生林,它刺激了森林的異質性。這種不均的耕農森林是十九世紀愛好自然的藝術家欣賞的形式之一。
同時,有大量松樹被砍伐下來製造焦油,以供海事資本主義從世界各地搜羅商品。這個受到些微經營的芬蘭林業故事,不必從持續長久的森林形式開始講起,而可以從十九世紀許多新興專家的焦慮開始。一份1858年的德國森林報告便直白而挑釁地寫道:
芬蘭人一直很擅長的破壞森林之舉,現在更因粗率、毫無節制的牲畜放牧、火耕作法、與有害的森林火災而惡化。換言之,運用這三種手段,都是為了達到同一個目的,那就是破壞森林。芬蘭人源於森林,也居存其中,卻出於愚蠢與貪婪——就像童話故事裡的老婦人——殺了那隻會下金蛋的鵝。
1866年,芬蘭通過一條全面性的林業法,森林經營於焉開始。
不過,芬蘭直到二戰之後才成為一片現代造林學的廣袤土地。芬蘭人因為兩件大事,而將注意力全心轉向了木材。第一,二戰結束,芬蘭將卡累利亞(Karelia)地區割讓出去之後,有超過40萬的卡累利亞人從蘇聯逃向邊界。這些人需要房屋與生活設施,芬蘭政府因此開始造路闢林以安置這些人。這些道路接通了新區域的伐木業商機。
第二,芬蘭同意支付蘇聯3億美金當成戰爭賠償,而木材似乎是籌措資金的方式,以及芬蘭戰後經濟的助推器。雖然大企業參與了林地經營,但絕大多數的森林林地依然是由小地主們持有;一般平民對於把木材化為典型芬蘭產品的心願,也將科學林業推舉成了民族事業。林業協會於是只聽從國家的標準。那些標準將森林奉為可更新木材的持續循環——是一種靜態的、永續的資源。歷史的創造是為人類而進行,也只為人類進行。
然而,要怎們阻止處在演變軌道上的森林?不妨想想松樹。隨著真菌帶入更多養分,而且有機物質不斷聚積,北方的土壤會變得緊實,有時甚至吸飽了水。雲杉通常長在松樹之下,一旦松樹死亡,雲杉就會接替松樹的地位。森林經營決定阻斷這個進程。
首先,會有一場皆伐、也就是林業人士所稱的「同齡管理」。在芬蘭,皆伐的目的是模仿北方森林在人類介入之前,約莫每個世紀都會發生的大火。大火會帶來樹木林分均被吞滅、替代之效。松樹在大火過會長回來,因為它們知道如何利用明亮的開闊空間與裸露的土壤;同時,松樹也會在皆伐地點上生長。
在皆伐的間隔之間會有好幾輪的疏伐,以清除其他物種,確保森林的開闊程度可供松樹快速成長。腐朽的木頭對雲杉幼苗有益,所以已死的林木會被清走。最後等木材撿拾完畢,就可以移除樹樁,耙整表土直到土壤鬆軟,以利新一代松樹抬頭。林業人士藉由這些技術,就是要創造出唯有松樹——即便不是人為種植——能參與其中的復興週期。
就跟在其他地方一樣,這種技術在芬蘭也招致越來越多批評。批評者提醒我們,即便做為松樹林,芬蘭的森林過去也不曾這麼均質。林業人士則防衛地回應,並吹捧他們培育出來的生物多樣性。鹿花菌屬Gynomitra這種在芬蘭是熱門可食的「大腦蘑菇」(雖然美國人認為它有毒),躍上一本本的手冊,成為生物多樣性的代表;鹿花菌屬經常在受到皆伐干擾的土地上繁殖。那麼,松茸又能為這串對話補充些什麼呢?
為何芬蘭的松茸會「同步大量結實」?
芬蘭北部的松茸最最讓人好奇的,是它盛衰不定的結實習性。有些年頭,地面滿是松茸,但隨後數年它又完全不見蹤影。2007年,一位來自北極圈羅凡尼米城的野外嚮導宣稱自己找到1,000公斤的松茸。他把松茸堆成金字塔或隨意鋪在地上。隔年再去時,卻什麼也沒找著,就連隔年也只發現一兩朵菌帽。這種情形與樹木「同步大量結實」(masting)的狀況相同——即樹木在資源分配下本來只能零星結果,但受到長時間週期與環境提示的刺激,某地區的果實會突然一次性地大量冒出。
同步大量結實代表的不只是樹木逐年追蹤氣候變化的能力,還需要多年的戰略規劃,這樣積存了一年的碳水化合物才可能用於日後的結實上。此外,同步大量結實也會出現在有菌根夥伴相陪的樹木上。大量結實所需的儲存與消耗,顯然要靠樹木與真菌之間彼此協調。真菌會為未來的樹木結果貯藏碳水化合物。
那麼,樹木是否也調節著真菌不均衡的結實狀況?我尚未找到有研究去追蹤真菌結實與樹木同步大量結實之間的關聯,但這個奧祕極其有趣。也許,松茸盛衰不定的結實習性,能向我們透漏芬蘭北邊松樹林的史實性?
芬蘭北部的松樹不會每年生產種子。林務人士認為這是森林更新的問題;你無法期待森林在皆伐後會立刻恢復原狀,儘管松樹到了該生產種子時,確實仍能大量製造。研究者在瑞典北部注意到,松樹森林即便沒有火災,林中仍出現了「波狀的」以及「間歇的」復甦。
透過稀少或繁多的幼苗,種子生產的歷史演變成了森林的歷史。松樹的真菌夥伴一定非常擅於掌握松樹種子生產的時機。真菌結實可能就是這一類複雜的協調韻律所表現出來的跡象;在這個韻律中,松樹與真菌共享著階段性的、週期性的繁殖資源。
這是人類能理解的時間尺度。我們當然能說,松樹打從冰河撤退後便涵蓋了新的領土,但那樣的時間對我們而言,等於緩慢到沒什麼區別。不過森林更新的歷史模式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們知道這種時間的意思。
它不遵循林務管理人士所設計的可預期週期。它是兩種張力的證據展現:一邊是管理者設計的、永恆且循環的森林,另一邊則是真實存在的歷史森林。不定期的結實表現出不太符合循環的韻律,反應出跨年度的環境差異,以及真菌與樹木之間的協調關係。
為了具體闡述這些韻律,我們會自動以日期、而不是循環來談論:2007那年是芬蘭北部松茸豐收的一年。我們或許能在真菌與寄主樹結實的協調過程中,開始欣賞森林的歷史,也就是它不可逆轉的、以及週期性的時間軌跡。不規律的韻律創造出不規律的森林。區塊在不同的軌道上發展,創造出不平整的森林地景。
針對不規律進行強制經營,會導致某些物種走向滅絕,也永遠無法成功地將樹木轉化成沒有歷史的生物。
走進森林採摘蘑菇是「每個人的權利」
芬蘭大多數的蘑菇都是從私人森林裡採摘而來的。不過,除了森林地主外,許多人也都能取得這些蘑菇。採摘人之所以能自由進出私人森林,是因為一條古老的習慣法「jokamiehenoikeus」,意指「每個人的權利」。只要不打擾居民,你可以自由到森林健行與採摘。國家森林同樣也開放給採菇人進入,採集人能找到蘑菇的地勢範圍因而更為擴大。
有一天,我的東道主們帶我到一處森林保護區,我們在那兒端詳著身上因300年前大火而烙下疤痕的松樹。那些神木樹齡也許已有500歲了。新研究表示,北方森林裡有許多地區很少發生林分替代火災,因此老樹能長命百歲。我們在這些神木底下採摘了松茸,談論起那些因為現代木材經營介入而無法蓬勃生長的年輕森林。
但松茸很幸運,日本研究學者指出,最適合松茸結實的松樹——至少在日本中部如此——是樹齡40歲到80歲的松樹。芬蘭拉普蘭那些受經營、按計畫可收成百年的松樹腳下,沒理由不長滿松茸才是。不過,它們多年來沒長出松茸倒也是件好事:這是歷史森林所製造的、暫時不規律的開端。間歇而突發的結實現象提醒著我們協調的不確定性,還有合作共生的奇特局面。
在現代林業所導致歷史暫停的困境中,環保人士開始慢慢相信,森林需要人類經營的庇護。但森林要生存,這些庇護也必須受到管理。也許我們應當效法禪宗藝術中「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的精神,觀察松樹的夥伴而非松樹才對。
※ 本文為編自《末日松茸:資本主義廢墟世界中的生活可能》,更多內容請參本書第十二章〈歷史〉。
《末日松茸:資本主義廢墟世界中的生活可能》作者:安娜・羅文豪普特・秦(Anna Lowenhaupt Tsing)譯者:謝孟璇出版社:八旗文化出版日期:2018/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