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靜倫/貧窮人的臺北(二):從第一人稱,看見過去忽略的街頭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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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向貧窮者學習行動聯盟」(窮學盟)主辦的年度倡議活動「貧窮人的臺北」(貧北)正於萬華展開,從幾個故事豐富的靜態展間到座談體驗等動態活動,刻畫出繁華城市中的各種貧窮樣態。
今年的主題聚焦於貧窮者的各種「選擇匱乏」,已經走到第三年的貧北,此次透過各種書寫、繪畫與口述表達,強化貧窮者的主體性,其成果與用心在整個靜態展的策展設計中可見一斑。
找回主體性,不再由人詮釋
兩年多來,因為受到服務赤貧者的國際組織「第四世界運動」(International Movement ATD Fourth World)啟發,將書寫帶入街頭、讓貧窮者透過寫作訴說自身故事,已成為人生百味重要的社會實驗。從邀請作家如林立青等人來上寫作班、開展「寫寫字工作坊」,到無數次貧北的取材,都可見其對「書寫」的重視。
除了人生百味,窮學盟的其他團體,如夢想城鄉營造協會和伊甸基金會活泉之家等也常將書寫、畫畫、創作等藝術表達用於服務中,以此協助受服務者整理生命故事,也讓周遭的人更理解他們的處境。(參考:活泉會員創作集「帶著 OO 過生活」)
「(臺大社會系的)黃克先老師曾說,這是一種主體性的重建,包括重建個人的感受與關係。對貧窮者來說,自己的感受經常被外界否定或忽略,人際關係則經常處於斷裂,透過書寫,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重新整理、表達感受,進一步重建關係。」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巫彥德解釋,底層貧窮者的發聲管道與能力經常被弱化、醜化甚至催毀,使他們在社會中更傾向於壓抑、沉默、隱藏甚至欺騙,也使他們的感受長期無法被看見。
「很多政策和行動的理論基礎都來自於對他人感受與關係的理解,許多人若能找到方法說出自己的處境、在書寫中以正向積極的態度重新整理、詮釋、指稱、定義自身經歷,都可以看到很多改變。」巫彥德說,他們一直相信表達是終結貧窮的其中一個關鍵,重點在於讓貧窮者的感受,不再經由他人的轉譯而被選擇性呈現。
「例如,我們有個街友徐大哥,上次林立青帶他去飯店吃了一頓飯,他回來之後提了至少五次。他反覆不停的說,是因為這件事對他來說很重要,但我們沒有真正聽進去。事後我們整理轉譯時,當然不會記錄五次,甚至可能因為覺得不重要而刪除。」巫彥德解釋,他者的轉譯會去掉自認為不必要的東西,但這些東西對主述者來說很可能才是不能遺漏的重點。
此外,一般人難以理解的表達,很多時候也隱藏著某種述說者才懂的連結。「我們現在講話很強調因果關係和邏輯結構,但很多街友,尤其是女性街友,常常會把很多事情混在一起講,例如『我今天在這裡掉了東西』,下一句忽然接『昨天老闆扣我的工錢』,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巫彥德說:「以前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種雜訊,但後來我發現她原來是在講兩件感受非常相似的事情。不見得有因果關係,就像在作夢,場景的切換沒有邏輯,但畫面的感受很接近。這是我們被理性主宰的社會所不習慣的表達方式,當然也容易因此忽略和否定。」
在第四世界運動中,「完整保留底層者的歷史」這件事被執行得更加全面而徹底,所有述說者的言語都以逐字稿分類歸檔,每個人都可以隨時在其中找到自己與社工、政府或其他關係人的所有對話與互動。巫彥德坦言,人生百味距離讓貧窮者真正成為述說主體還很遙遠,在這方面,夢想城鄉、社區實踐協會、樂窩或活泉等團體可能更有想法與方法,尤其是活泉之家的精神障礙會員,更讓他驚訝。
「其實精障者跟街友一樣,都是承受很大污名的群體,但活泉過去在這方面的討論與面對已經有很豐富的經驗。有時候跟他們的會員聊天,會很訝異他們怎麼有辦法如此清楚的表達自己的困境,這對很多無家者來說都很困難。」巫彥德說。
增進重要他人的理解
活泉從 2004 年開始便在社區中發展精障者的自我培力與同儕支持網,工作人員與精障會員們一起籌辦活動、開會討論、工作交流、分享日常。其中有幾個會員常態性的參與活泉舉辦的「藝術教育工作者培力計畫」,包括許多創作課程及每週一次的固定聚會,分享寫字畫畫的感受,以生命經驗結合創作,一起練習說故事,共同策劃展覽,以此發揮許多人原有的長才,或從中找到連結與樂趣。
貧北自今年暑假啟動籌備以來,活泉的工作者不僅將貧窮的相關討論帶進每星期的藝術教育工作者培力小組,活動的取材組也幾乎每週參加聚會,藉由一次次的反覆述說、傾聽故事,與會員們一起整理出他們最想表達的話。
貧北的策展人、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朱冠蓁更仔細向會員們逐一解釋貧北活動中欲展示的幾個故事,讓會員在擔任展場導覽志工時,能結合自身經驗成為特別的說書人。在幾次熱切的討論後,大家也決定不抽取其中特定會員的故事來做代表展示,改以集結所有會員的畫畫書寫來呈現精障者共同而多元的聲音。
活泉之家今年第一次參與貧北,組長吳家琪在整個過程中經歷許多感動:「我們有一個長期需要收集各種紙類的強迫症女孩小瑜,過去常在便利商店等公共場所將雜誌和零食商品放入包包,因為這樣曾被當成小偷,之前被告過也被關過。小瑜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而且因為她平常非常安靜,幾乎不開口說話,我們花了好幾個月,才慢慢聽到她說:雖然知道這樣不好,但實在無法克制。」
「後來在幾次討論貧北的過程中,她聽著別人的故事,在大家的鼓勵下,也慢慢開口說自己的故事。她說自己原本是個開朗的女孩,生病後大家都當她是小偷,也有人會欺負她、對她很不友善。雖然她有時會對這些人感到憤怒,但大多時候還是會選擇原諒。」吳家琪回想這段經歷,深受觸動:「我從來沒有親口聽她說過這些事,真的很感動。」
「我們還有另一個會員,平常在聚會中也是沉默寡言,在幾次討論後,難得願意分享他一直在思考的許多事,例如他為什麼長期自傷、懷疑自己的存在,也開始訴說別人對他的質疑。他說:『為什麼大家只會問我怎麼這麼傻,卻不會問我怎麼了?也看不見我對生命的掙扎?或許當我不做這些事的時候,才是我的生命真正結束的時候。』」
讓吳家琪意外的是,這個會員與小瑜後來和其他會員一樣,都在一對一的陪伴鼓勵下一起以書寫、畫畫、創作表達聲音,但倆人後來對成品都不甚滿意,進一步與社工細細討論修改,這種平日少見的執著令每個人驚喜。吳家琪說:「也是在小組討論大概5、6次後,我們越來越確認了活泉在貧北中的參展主題──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哪裡奇怪了?」
如何被大眾認同與喜歡?
如果說書寫的第一層意義在於自我整理,停筆即已完成,甚至不需要被看見,第二層意義即是讓周遭的重要他人得以理解自身感受。而第三層意義,則在於向大眾推展、讓一般人看見,但這一點在底層書寫中往往難以做到。
巫彥德對這點看得很自然:「街友、精障者、弱勢者的寫作,當然還不像移工文學獎或原住民書寫一樣成熟,也很難進入市場被刊登或出版,非常難讓人看見。不過我們鼓勵大家表達,本來用意也不在於要讓每個人接受,有時候暫時沒有第三層意義,也沒什麼關係。」
話雖如此,貧北這個系列展本身,其實已經是所有人用盡心力為這些片段書寫所做的最好呈現,某種程度完成了對每個書寫者與創作者的最大敬意。整個靜態展間溫柔承接著那些經過反覆討論與修潤才完成的字句,兼容著各種或陰暗或熱切、或寂寥或狂躁的色彩,輔以燈光、影音、布幔、繩串、黏土、剪報、便條紙、動態展板與生活陳設,再穿插互動式體驗帶入議題。
無論是以策展企畫或參觀體驗來說,貧北這幾個小小的展間呈現的都是少見的細緻與用心,沿著剝皮寮歷史街區前行,幾乎可以感受到其中無聲卻吵嚷的各種訴說。
創作表達的第三層意義,以及其中那每一個微小的感受,由此以最「社會化」的方式,努力讓每個人看見,並開啟一場誠摯而豐富的對話。
(本文授權轉載自「Right Plus 多多益善」,原標題:〈貧窮人的臺北2: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哪裡奇怪了?〉)
- 文:葉靜倫,Right Plus 創站主編。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 雜工、NPOst 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想當特務卻當了 10 年編輯,想養獅子卻養了一隻貓。相信智慧比外貌還重要,但離不開放大片。最喜歡善良的朋友,聰明的情人,以及各種溫柔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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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 「2019 貧窮人的臺北展覽」於10月17日至11月3日於剝皮寮歷史街區舉辦,更多詳情請瀏覽官方網站及Facebook粉絲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