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玉婷/難以辨識的傷痛:性侵、性騷擾受害者為什麼陷入沉默? | Right Plus 多多益善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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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玉婷/難以辨識的傷痛:性侵、性騷擾受害者為什麼陷入沉默?

示意圖,與本文無關。 圖/美聯社
示意圖,與本文無關。 圖/美聯社

原編按:時值國際丹寧日(今年為4月26日),全球倡議性暴力防治、打破強暴迷思,多多益善以兩篇報導和一則圖文包,透過好幾位倖存者的心聲,釐清性暴力受害者經常不被理解的行為反應與創傷。

本篇為專題第一篇,呈現受害者在歷經性暴力的當下與之後,所面臨的漫長而混亂的釐清過程,再加上諸多原因導致求助困難、言行前後不一、容易被誤解。長期無法述說、獨自吞忍,更造成各種層面的影響。

本專題由現代婦女基金會部分支持,Right Plus多多益善獨立報導完成。

1992年,義大利發生一起性侵案,少女因為當時穿著緊身牛仔褲,最高法院認為他人很難強行脫下,應是少女自願配合脫褲。法官以此判定雙方屬於合意性行為,推翻先前判決,被告無罪釋放。

這樁判決引發輿論怒火,人們紛紛穿上牛仔褲抗議性侵與衣著無關,後續更有團體發起「國際丹寧日」(Denim Day)的全球活動,呼籲大眾在每年4月的最後一個週三穿戴丹寧服飾,為性暴力倖存者的權益發聲,打擊強暴文化。

今年的丹寧日是4月26日。長年推動婦幼人權的現代婦女基金會響應倡議行動,3月更進行「性暴力事件求助態度網路調查」,回收共876份有效問卷,其中293人曾遭遇性暴力。結果顯示,高達九成被害者不敢報警、四成從未向任何人提及被性侵或性騷擾的經歷。

不即時求助,甚至隱忍多年,除了導致受害者獨自承受痛苦,嚴重影響身心,加害者也因此迴避了責任,甚至可能重複施暴;即使日後鼓起勇氣開口,身邊的人,包括警察、司法等專業人士,還可能質疑受害者是否有某種程度的「自願」,形成二度傷害

美國非營利組織Peace Over Violence發起「國際單寧日」活動,多年來透過倡議行動讓活動遍及各地,社群媒體上也有人以「#DENIMDAY」響應活動。 圖/Peace Over Violence官網
美國非營利組織Peace Over Violence發起「國際單寧日」活動,多年來透過倡議行動讓活動遍及各地,社群媒體上也有人以「#DENIMDAY」響應活動。 圖/Peace Over Violence官網

沒有同意,就是性侵(only YES means YES)

為什麼有這麼高比例的受害者錯過求助機會、陷入沉默,或被迫噤聲?其中一個原因是,倖存者首先要能辨認自己經歷了性暴力。但許多時候,當事人其實難以意識到自己受了傷。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有辦法說,那是性侵。」三年前,鍾昌芸(化名)被職場前輩脅迫發生性行為。她憶述:「剛開始我不太理解,人在遭受性侵時會有什麼反應?最初我有拒絕對方,只是後面沒有劇烈反抗,沒有大家想像的、被害人該有的正常反應。我覺得那好像只是普通的一夜情。」

「事後我心裡很不舒服,跟朋友聊到這件事,對方問我要不要去警局備案,我才意識到原來這也是性暴力的範疇。通報後遇到的社工也跟我說,我一開始有拒絕,就已經是代表拒絕了。」

「只是起初聽到性侵或強暴的字眼時,我還是覺得有點當機。會認為我只是沒有自願做那件事,雙方過程卻沒有發生嚴重的爭執或打鬥。後來我才明白,事發當時原來我並不是毫無反應,而是整個人變得僵直⋯⋯會有點抽離當下實際的感受。」

鍾昌芸回想,她的成長環境認識許多具備性平意識的同儕,過去她總認為自己遇到這些事,會很積極尋找解決方法,「但真的發生時,光要爬梳事件和辨識自己的狀態,其實很不容易。」

現代婦女基金會社工李姿瑩解釋,每一個性暴力事件的脈絡都不同,有時連當事人也不太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還在辨認的過程。「假設被毆打,那是一個很明確的事實;可是被侵犯的過程,會有一個互動的時間跟脈絡,裡面每個細節都可能讓當事人覺得,是不是我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才會發生侵犯。」

性暴力倖存者匿名社群「暖暖 Sunshine」2022年曾於華山展出倖存者們的圖文創作,並邀請現場觀眾寫下小卡回饋給這些倖存者。 圖/取自「暖暖 Sunshine 讓我們一起閃閃發光」粉專
性暴力倖存者匿名社群「暖暖 Sunshine」2022年曾於華山展出倖存者們的圖文創作,並邀請現場觀眾寫下小卡回饋給這些倖存者。 圖/取自「暖暖 Sunshine 讓我們一起閃閃發光」粉專

性暴力倖存者匿名社群「暖暖 Sunshine」創辦人湯淨,也整理她曾訪問收集的倖存者故事,歸納出難以辨別性暴力、進而不曾跟任何人求助的兩種情境。

第一是童年受到家內性侵。當事人的家庭環境往往相對較不重視孩子的身體界線,會擅自出現摸頭、拍抱等肢體接觸。有些孩子遭長輩性侵時年僅五、六歲,即使抱持疑問,卻礙於家長視而不見或當成惡作劇,甚至受迫於成年人的權勢,便不再提及。

第二是雙方曾有情感關係,像是朋友或情侶等,加害者可能利用性誘騙,透過鋪陳、預謀等控制手法,讓當事人在關係裡面深陷徬徨,無法釐清現況。包括自己是不是喜歡對方?彼此原本在曖昧或交往就不算性侵嗎?導致在事發當下,很難辨認自己是否真的遭遇性暴力。

針對第二種情境,現代婦女基金會總督導張妙如舉例,曾有倖存者被熟人脅迫侵害後,加害者不停安撫、關心她,使得那次經歷雖然讓她很不舒服,卻越來越混淆。

事發後的三年間,她無法好好說明自己的遭遇,只是每次回想起來總是認為「不對勁」跟「有點奇怪」。她曾向朋友傾訴,卻被敷衍回應,後來鼓起勇氣跟其他友人提起,才發現原來當天的狀況也屬於「性侵」的一種樣態,進而尋找相關單位諮詢。

「有些倖存者,因為無法替自己的經驗找到一個適合擺放的位置,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我們可以協助他做整理跟定義,陪他慢慢釐清整件事。」張妙如提到的個案,如今生活狀態穩定許多,但細數從性暴力發生、向周圍朋友開口試探、尋找管道求助、進入司法程序等,仍花費足足約十年來處理、消化這些傷害,相當漫長。

圖/美聯社
圖/美聯社

求助的阻礙:自責羞恥、他人反應、輿論刻薄、加害者權勢

即使釐清了事件的本質,鼓起勇氣發聲的倖存者也未必能被承接。現代婦女基金會的調查顯示,逾五成性暴力倖存者認為過去的求助經驗不如預期。例如,親友會責備當事人沒有保護好自己、小題大作、未陪伴協助處理後續流程,或通報後專業人員的態度不佳等。

在職場案件中,有許多倖存者更會因為性暴力事件被調職。張妙如指出:「長官或主管認為自己在維護當事人的權益、讓員工能有更好的工作環境,對受害者來說卻像是種懲罰。」

發不出求救訊號更是常見的樣態,背後埋藏著無數困難和風險。鍾昌芸便指出,加害者在職場上握有權勢,使她擔心開口會影響職涯發展,加上事件難以啟齒,她很難逃脫不斷出現的自責感,所以當時不太想向工作單位回報。

「社會氛圍告訴我們,不要讓自己陷入會受傷害的環境,所以那時我覺得,讓自己處在孤男寡女的情境,錯的人是我。直到現在,我還是認為自己一定有做錯,是我沒有畫好界線。」她說。

事發隔年,鍾昌芸再度遇到職場性騷擾,這一次她氣憤提報工作單位,也試圖向好友傾訴,卻面臨挫折。「有朋友反問我,可是為什麼會發生?當下我心想,我怎麼知道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不僅如此,她曾聽其他倖存者和朋友訴說,卻換來「這沒什麼啊」的回應。說者也許無心,單純的一句話卻能對當事人造成很大的打擊。她無奈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辦法幫助自己,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這些肉眼難以看見的傷。」

現代婦女基金會日前召開記者會,報告「性暴力事件求助態度」的調查結果。 攝影/曾玉婷
現代婦女基金會日前召開記者會,報告「性暴力事件求助態度」的調查結果。 攝影/曾玉婷

另一名倖存者戴凱晴(化名),就學階段曾發生熟人性侵,但戴凱晴身邊的同學和朋友,都是經由加害人認識的,且加害人還向其他同學透露雙方「發生關係」。

「我沒有辦法信任其他人,因為我覺得,大家一定更相信他。」事件過後約一年多,戴凱晴都無法跟別人訴說自己的遭遇。期間她恐慌發作、頻繁失眠做噩夢,隨著身心狀態轉差,還曾短暫入住精神科急性病房。

回想當時難以訴說的掙扎,戴凱晴表示:「我擔心別人不相信我,也擔心我之後才說,給人的感覺會不會前後不一致?而且如果開口,對方沒有接住我的話,我能不能承受?我又能否承受對方的不能承受?於是我選擇都不要講。」

「我還是會跟加害者同組做報告,當朋友聊天。我沒有多想,就是想讓事件壓下去,認為所有的身心症狀都不是因為性侵,只是我的狀態不好而已,當時我只想要趕快畢業。」

直到戴凱晴出院後,她開始使用校內的諮商資源,幸好遇到她願意信任的心理師,能夠揭露自己的性創傷。然而這段時間,她得知有其他受害者出現,又讓她陷入另一段內疚。「我有很深很深的罪惡感,如果我早點求助,或許就不會發生這些了。」

戴凱晴當時不願多想的心理狀態,湯淨也有提到,指出許多倖存者不願回想,會發生「解離」的心理防衛機制。也就是一個人面臨龐大的心理衝擊或創傷時,可能會失憶或切斷內在的感受。

「對倖存者來說,遺忘是保護自己的方式。因為決定開口,就等於要跟全世界說我被性侵,打開回憶的鑰匙,當時的片段也會在腦袋裡不斷播放。」湯淨說:「也有倖存者會破壞跟加害者有關的所有物品,就是為了抹滅不好的記憶。」

現代婦女基金會調查結果顯示逾五成性暴力倖存者認為過去的求助經驗不如預期。 攝影/曾玉婷
現代婦女基金會調查結果顯示逾五成性暴力倖存者認為過去的求助經驗不如預期。 攝影/曾玉婷

超過七成加害者是熟人,背叛的恐懼蔓延人際

在如今的科技和討論氛圍下,人們上網能隨時找到關於性的相關議題資料,節目或戲劇以此為題進行討論及創作。近年臺灣也因應深偽技術(Deepfake)換臉、性私密影像外流等犯罪事件,將「數位性犯罪」納入《刑法》等四法,防止各種形式的性暴力。

「即使如此,『性』在社會裡面還是屬於比較隱晦的話題。」李姿瑩觀察,性的傷害通常很難被訴說,有些是難以啟齒,有些是不曉得如何開口,或不確定聆聽的對象會有什麼反應。

並且,性侵害事件高達七成是熟人犯案。根據衛福部去年(2022)的通報統計,案件最多發生在男女朋友之間(1770人),其次是前男女朋友(1156人)跟網友關係(1036人),陌生人反而是其中的少數。

也因此,性暴力對受害者來說,經常意謂著對親近之人「信任的毀滅」,連帶影響到其他的人際關係。「當事人的信任關係被背叛,成為他們難以開口的另一個原因。要講出來以前,往往不曉得眼前的人是否可以相信。」李姿瑩說。

透過各種情境,可以觀察到受害者選擇不求助,往往不是他們不願意,常是迫於環境的驅使無法把求救的話語說出口。長年下來,這些無法傾訴的傷口會全面性的影響倖存者的身心狀態,可能讓一個人變得害怕出門、難以跟他人保持良好的社交關係,甚至出現自傷或自殺等舉動。

目前,大學畢業的戴凱晴投入助人工作。基於過去所學,她已經比多數人更理解創傷樣態和支持資源,但在面對性暴力創傷時,她一樣深感痛苦和孤立無援,並懷抱跟許多倖存者相似的心聲——

我常常覺得很難過。對自己的自責,身心的折磨、別人的眼光⋯⋯
為什麼要承受一切的,都是倖存者?

(本文授權轉載自「Right Plus 多多益善」,原標題:〈「不知道那是性侵,只知道沒有自願」4成性暴力受害者獨自隱忍、從未求助〉)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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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曾玉婷,Right Plus記者,文字工作者。喜歡書寫和音樂。志向是真誠對待生活中的每個枝微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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