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男人「受傷」時:為何男性情感需求遭拒,總會「見笑轉受氣」? | V太太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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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男人「受傷」時:為何男性情感需求遭拒,總會「見笑轉受氣」?

中國河北省唐山市發生一起傷人事件,起因為在餐廳用餐的女子拒絕男子搭訕,而男子竟惱羞成怒對女子施暴。 圖/中新社
中國河北省唐山市發生一起傷人事件,起因為在餐廳用餐的女子拒絕男子搭訕,而男子竟惱羞成怒對女子施暴。 圖/中新社

日前中國河北省唐山市發生一起震驚社會的傷人事件。一位偕同友人外出用餐的女子因為拒絕一名男性搭訕,而遭到對方與友人痛毆,同行三位女性在企圖阻止施暴男性時也紛紛遭到波及。最後四名女子中有兩人輕傷,另兩人則因傷勢較嚴重而住院治療。餐廳的監視攝影機拍下整段過程,暴力程度幾乎令人不敢觀看,五分多鐘的影片被公開於網路後立刻引起嘩然輿論。

尤其這幾年來中國社會不斷傳出女性受暴的案例——從數年前的巫山童養媳事件到兩年前被前夫縱火燒死的網紅拉姆,再到#MeToo風潮下被揭露的各種權勢性侵與騷擾案例——中國女性累積多時的不滿蓄力爆發,紛紛質問:「女性究竟要如何才能獲得安全?」與此同時,由於影片中可以見到男方對女方毫無保留、甚至可以說是碾壓式的暴力傷害,且當事女性提供了一個相對「完美」的受害者形象——非獨自用餐、穿著「合宜」——因此亦有許多男性為此發聲,要求政府當局必須追究嚴懲1

不過在「務必嚴懲」的訴求中,其實也納入了各種不同的聲音。除了有女性主義者強調這並非單一事件,而是社會對女性的系統性暴力,也有看似聲援女性、但其實中心思想並不脫離父權性別規範的「男人應該保護女人、而不是打女人」之溫情論述2。此外,更有人主張這並不是一個性別問題,而是社會安全(幫派暴力)、城鄉(事發地點非市中心,而是城郊),與階級問題(施暴者為底層、無業、有前科的黑社會男性)3,女性只是「剛好」是這次事件的受害者。

9月14日,藏族女子拉姆遭前夫入侵住處、潑汽油焚燒,經搶救後仍不幸於9月30日過世。 圖/微博
9月14日,藏族女子拉姆遭前夫入侵住處、潑汽油焚燒,經搶救後仍不幸於9月30日過世。 圖/微博

理所當然的資格感受

然而,將性別在此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視為一種隨機之偶然,實在是過於天真的說法。但考量性別因素的意義也絕不是為了得出「男性天生更好鬥」或「女性力量比不過男性」這類本質性的結論,而是要看到,這樣的社會互動——男性搭訕後因為被拒絕而施暴女性——型態之所以會出現,乃是源於父權社會寫好的性別文本,以及所賦予不同性別的角色規範和期待。

如筆者過去所說,性騷擾其實是一種「男性資格感」的展現:父權社會規定女性有義務為男性提供各種情感與性的服務,男性則認定自己有資格獲得這些服務。這於是展現在兩個層面上,男性認為女性的身體和注意力是為自身準備好的「商品」、隨時可供享受(因此只要自己有興趣便可以不顧時間場合與對方意願而搭訕)。另一方面,男性也假設女性應該要回應他們的興趣和慾望,因此當自己的搭訕或互動無人理會或被拒絕時,男性傾向於責怪女性、認為她們「不識相」,進而施以從辱罵到毆打等程度不一的懲罰。

本文想要進一步討論,從「期待情感需求和慾望被滿足」到「期待落空而憤怒甚至傷人」之間,究竟是一個怎樣的過程?畢竟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希望自己可以被賦予注意力、被傾聽與被關注和回應情感的時候,也都遇過自身情感期待落空時的失落與傷心,但卻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因此感到不滿,或是將責任歸咎於他人身上,甚至因而對他人發動攻擊。在哪些情況下,這類拒絕與落空特別讓人無法忍受?又是哪樣的人格外無法接受拒絕?

可能有些讀者會認為,以唐山一案為例並不恰當,畢竟這類嚴重的傷人事件仍舊是少數。但儘管真正會揮下拳頭的男性可能不多,男性因為難以面對拒絕而產生怨懟、憤恨情緒的情況卻不少見。有時候這種怨懟與憤怒會轉化成對女性的說教,有時候則會被當成理由來合理化對女性的貶低和批評。

儘管真正會揮下拳頭的男性可能不多,男性因為難以面對拒絕而產生怨懟、憤恨情緒的情況卻不少見。示意圖。 圖/美聯社
儘管真正會揮下拳頭的男性可能不多,男性因為難以面對拒絕而產生怨懟、憤恨情緒的情況卻不少見。示意圖。 圖/美聯社

無法被拒絕的男性

事實上,我們可以從很多女性的親身經驗中察覺這個模式。比方說,有臉書粉絲專頁專門蒐集女性投稿,分享她們和「直男」的互動故事,其中常見的主題之一便是當男性提出約會邀約遭女性拒絕,或是當女性主動結束約會關係時,男性的反應,而這些反應更經常呈現出類似的模式。

首先,當女性提出拒絕時,男性往往不會第一時間就接受對方的決定,而會試圖扭轉對方心意、企圖說服對方「再給彼此一個機會」。有趣的是,很多時候男性說服對方的方式並不是「正面地」提出彼此可以繼續的原因,而是傾向於否認女性的感受和經驗——例如「你還不夠了解我」、「你還年輕沒想清楚」、「不要這麼急著做決定」等等。

一旦女性堅持拒絕立場,男性察覺說服可能無望後,就經常發展出兩種互動路線,一是延續前述對女性經驗和感受的否定,開始教導女性應該要怎麼正確地選擇伴侶或與他人交往,甚至可能進一步延伸到更廣大的人生選擇與「哲學」課題4

另一種情況則是否定女性個人、對女性的道德表現提出質疑和譴責,例如批評女方「很愛玩」、會和其他男性約會,或是女方待人處事的方式有過失(如指責女性不回應訊息是沒禮貌的表現5)、刻意「拿喬」吊男方胃口,等等。

很多時候男性說服對方的方式並不是「正面地」提出彼此可以繼續的原因,而是傾向於否認女性的感受和經驗。 圖/美聯社
很多時候男性說服對方的方式並不是「正面地」提出彼此可以繼續的原因,而是傾向於否認女性的感受和經驗。 圖/美聯社

簡言之,面對拒絕自己的女性,男性可能選擇貶低她們的知識或能力,亦或批評她們的道德水準。更白話一點地說,對於某些男性來說,會拒絕自己的女性,不是「不懂」,就是「不善良」。不管在之前的對話中,女方是否已經足夠清晰地表述了自己的立場與意見,男性似乎都還是會認為,自己或許有可能改變、教化對方——如果教化無可能,自己則有義務讓女方明白她們的道德缺失。

然而,為什麼某些男性如此難以直面女性的拒絕呢?父權社會推崇並仰賴一對一的異性戀關係,也透過維持關係中的性別互動模式來維持整體的性別權力階序及資本主義的生產和再生產關係。為此,男性被鼓勵、甚至強制在性別關係中扮演強勢、主導與支配之角色。於是,信仰並內化這項規範的男性相信自己必須是在關係中作決定、左右關係進展和方向的一方,而當女性拒絕男性的指揮時,男性便可能覺得自己的主導地位受到威脅。

同時,男性也被教導要「鍥而不捨」。一方面父權社會藉著不鼓勵女性表達意見、貶低太過有主見的女性,來打造一種女性的反應「並不誠實」(亦即所謂的口嫌體正直、說不要就是要)的假象。另一方面,男性的「不放棄」與執著被視為陽剛氣質的展現。因此許多男性被鼓勵不要輕易地接受拒絕,要相信只要自己夠「堅持」,皇天終究不會辜負苦心人。

更進一步來說,父權社會賦予了男性擁有並表達知識與意見的資格,與此相對地,女性精通知識、表達意見、和自我決定的能力則受到懷疑。這尤其顯示在,當女性的意見和決定不符合男性期待、甚至挑戰男性權威時,父權社會便經常會透過徹底否定女性的能力與資格,好推翻這些意見與決定。換言之,當女性拒絕男性時,這樣的意見往往不被視為具有任何正當性,因此亦沒有尊重的必要,而是需要被改變。

當女性拒絕男性時,這樣的意見往往不被視為具有任何正當性,因此亦沒有尊重的必要,而是需要被改變。示意圖。 圖/美聯社
當女性拒絕男性時,這樣的意見往往不被視為具有任何正當性,因此亦沒有尊重的必要,而是需要被改變。示意圖。 圖/美聯社

「脆弱」的男性

最後,如前所說,我們都不喜歡自己的期待落空,並會在情感與慾望無法被滿足時感到失落、沮喪、挫折、難過等情緒,這些情緒其實在我們的生活中再正常不過。然而,這種情緒感受卻與父權社會裡的陽剛崇拜相違背。因此,當女性被容許表達傷心時6,被認定必須要滿足特定陽剛想像的男性卻沒有這種空間。

陽剛的男性不能輕易地感到受傷,也不應該產生如失落、沮喪、不安和難過等陰柔的情感。這造成了兩種可能的結果:陌生與拒絕。前者指的是,男性因為不被允許感受這些情緒,所以對它們極度不熟悉,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陳述自身感受,更無從面對與處理,只能予以掩埋。

正因為這些感受如此陌生,加上男性被鼓勵要排拒、克服、擺脫與無視這些感受,好證明自己確實是屬於陽剛階級的「真男人」,故而當這些情緒出現時,會試圖轉化,以一種相對陽剛的方式予以表達:這包括把情緒的責任轉移到他者身上,或是用攻擊的方式予以發洩。更進一步來說,攻擊的表達方式又可以再次強化男性的控制與支配感,鞏固他們對自身陽剛氣質的信心。

簡言之,父權社會給予男性的資格感和陽剛要求,讓男性認定當自己有情感需求時,女性有義務給予回應,拒絕並不是一個正當的選項,而男性也不應該坦然接受拒絕,才是合格的陽剛表現。

與此同時,資格感與陽剛崇拜的結合也使得男性在拒絕面前有著高度的脆弱性,無力想像、承接,與回應。只是如此的脆弱性更與陽剛氣概相違背,因此必須被加倍地掩飾與否定,而最終消解這種脆弱性——以及擔心自己如果不小心表現出脆弱就會成為不合格男性,並遭到陽剛社群排斥的焦慮——的唯一方法就是將其轉變成憤慨、怨懟,及對他人的貶低和攻擊。在最極致的情況中,這些攻擊可能超越言語,演變成具體、甚至可以致死的肢體暴力,如同我們在這次唐山事件中所看到的一樣。

當女性被容許表達傷心時,被認定必須要滿足特定陽剛想像的男性卻沒有這種空間。 圖/美聯社
當女性被容許表達傷心時,被認定必須要滿足特定陽剛想像的男性卻沒有這種空間。 圖/美聯社

陽剛崇拜如何傷害男性

因此我們可以說,男性無法接受拒絕,其實並不是男性個人意願的問題,或單以「噁男」這類標籤就可以解釋的現象。然而,這亦非是說女性有責任去無條件體諒男性之脆弱——對女性施以這樣的道德義務並不正當,也不正義。

但我們應該看見,父權社會的性別規範其實一直在傷害男性,並合理化男性對女性之傷害。當男性持續被困在這種僵化的陽剛性別想像中,他們就不得不為了滿足陽剛社群的要求、為了讓自己成為「合格男人」、而服從於特定的行為規範與互動文本。他們也沒有機會面對、探索自己的各種情緒反應,並進一步尋找不同的處理方式。當男性成為自身陽剛期許和情緒枷鎖的囚犯時,便可能更不加思索地將責怪、傷害女性視為理所當然的出口7——儘管那從來不是解方。

中國唐山打人事件並非單純的社會治安問題,正如同某些男性被女性拒絕後的情緒反應也不是單純地因為「他們只是不擅於人際相處」。在這些看似相差甚遠的現象背後,其實鋪墊著同樣的父權社會性別邏輯,因此也惟有跳脫個人層次,從群體的層面挑戰這些僵化的性別規範,我們才有可能解放男性於害怕被拒絕的情境,更解放女性於暴力之中。

父權社會的性別規範其實一直在傷害男性,並合理化男性對女性之傷害。示意圖。 圖/法新社
父權社會的性別規範其實一直在傷害男性,並合理化男性對女性之傷害。示意圖。 圖/法新社

  • 唐山市警方隨後也很迅速地逮捕了共九人。
  • 許多知名男性是此論述的支持者,例如影星成龍與環球時報主編胡進錫都在自己的微博上發表了此言論。
  • 甚至可以看到某些人進一步發展出「遠離特定穿著之男性」等將有著特定階級、職業與外在表現的男性妖魔化的論述。
  • 例如「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能這麼挑剔」,進而可能開始闡述婚姻、家庭、育兒對女性人生價值之重要性。如果女性展現出比較強烈的女性主義認同,那麼話題就有可能延伸至此,甚至收穫「女生不要這麼偏激」的評價。
  • 儘管通常我們會發現,女性往往是在對話後期、無所適從時,才會選擇不回應作為手段。同時我們也不難想像,這可能是女性「最安全」的回應方式,因為如果女性一旦選擇反擊,可能面臨更嚴重的攻擊和傷害。
  • 相對地,女性也經常被假定比較脆弱、比男性更容易受傷。
  • 與此同時,父權社會賦予男性的資格感也讓男性認定自己有資格對女性施以攻擊。父權社會教導男性利用厭女邏輯將女性分為「好女人」與「壞女人」,而壞女人理當受到規訓與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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