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補台語失落的空缺:談《情批》、《小王子》與「台語書寫」
據我觀察,以台語為書寫內容的文學小品,近日似乎成了顯學,這恐怕是經歷過「說台語要罰錢」那禁錮年代者所無法想像的。本文聚焦在兩本書:第一本是阿尼默的台語詩繪本《情批》,第二本是蔡雅菁譯寫的台語版《小王子》。
台灣台語文學的重要性
回溯歷史,何謂台灣文學?其發軔應在於南島語系原住民的口傳文學如祭歌、神話等。後來漢人前來移墾,比鄭成功軍隊還早來的沈光文,創立了台灣第一個詩社「東吟詩社」,正式帶進漢文學。進入日治時期,以古典詩的賦作唱和為主的社團:詩社,已大為風行,全台多達370個。尤以台灣中部的櫟社、南部的南社、北部的瀛社規模最大。
這些詩人吟詩、押韻、對仗、講平仄,或是日常對話,他們用的是什麼語言?當然不是秦腔、豫調、魯語、江浙話、京片子,而是源於福建南部,又以漳州、泉州為主流的閩南話。不過,眾所周知,1949年國民黨來台之後,為了在台灣推動北京話,而且給了一個名詞「國語」,與「台語」形成了對稱。
在教育政策下,「國語」是中華民國的官方語言,「台語」可能是長輩的、市井小民的語言,甚至在國民政府的種種政策影響下,被視為不入流的語言。直至1987年解嚴之後情勢才逐漸改觀。故而長期以來,台語文學已成為中文文學的邊陲地帶。
因此我們看到尚稱年輕的阿尼默創作了台語詩文集《情批》,以及透過文化部設立的「本土語言創作及應用補助出版」計畫,蔡雅菁逐字逐句地把《小王子》譯成台語版出版,要格外地激動了。
不過我們別忘了,自從2200年前秦始皇制定的「車同軌、書同文」以來,語言雖然南腔北調好不熱鬧,但文字是統一的。也就是說我們大部分還是使用「漢字」,黃河流域如此,台灣的漢人也是如此,因此同樣一段文字大家都看得懂,讀誦起來卻大不相同。
台語書寫的美麗與困境
《情批》的作者是台灣插畫家兼作家阿尼默,「阿尼默」是英語Animal的音譯,已看出他不受框架的性格。本書在義大利波隆那書展拉加茲獎的「詩類別」,獲得評審優選獎。
「情批」是台語,華語則是「情書」,別以為這是一對戀人的私密語,事實上書中的主角是「樹」。
阿尼默一直喜歡樹,認為樹的線條最具生命力。當他意識自己的生活,其實被樹/書所圍繞時,便誕生了「樹愛上人」的情節構想1。於是有了這樣的台語詩:
月娘為著一个好對象/初一消瘦/十五飽滿/前步綴著後步行/日日/夜夜
(月亮為了一個好對象/初一消瘦/十五飽滿/前腳跟著後腳走/日日/夜夜)
跤面頂有你的跤印/肩胛頭是手指/風聲帶來消息/不管何時你攏一个人來來去去/猶未笑/阮就先歡喜
(腳背上有你的腳印/肩頭是戒指/風聲帶來消息/不管何時你總一個人來來去去/還未笑/我就先歡喜)
大大的畫冊,右半頁是詩左半頁是畫;每張畫都以「樹」為主題,每首詩都是人樹之間的私語。由於本書的詩都極短,即使你不熟悉台語,半讀半猜也讀得通,但台語版《小王子》可不是這樣。
法國名著《小王子》在文壇的地位已毋庸置疑,譯者蔡雅菁本就擅長法文,她對著法文直譯成台語、完全拋開原來的華語版,誠意感人。但「譯成台語版」這件事效果如何,仍值得討論。舉例來說底下這段文字:
我的日子真無局。我掠雞仔,人掠我。……毋過你若共我壓落性,我的日子就可比是雨過天青(ú-kuè-thian-tshing)。我會知影有一款跤步聲佮別人的攏無仝款。
假設你熟悉《小王子》的內容但不熟悉台語,你能讀出這是小王子面對狐狸時的一段對白嗎?其中「雨過天青」還附上了羅馬拼音對照。
因此我必須誠實地說,《小王子》已有三百種語言的譯本,現在的這本漢字、台語發音版,只不過為它的輝煌紀錄多添了一項。出版社、譯者共同創造了有意義之事,但對於像我這樣台語文字不靈光、語言不輪轉者來說,買它一本做紀念,遠勝於實際閱讀。
究其主因,還是在於「國語教育」已定型太久、太深,要讓它翻轉成全民國、台語溝通無礙,恐怕要等上許久。
我們不妨再這樣假設:《小王子》有粵語版,那麼擅長粵語的華人,你們是引以為榮,趕緊買來拜讀?還是仍然回頭讀華語版?
台語、粵語的情況並不相同,畢竟港、澳殖民時代粵語並未被打壓,甚至他們還發展出粵語文字,例如「食咗飯?」即「你吃過飯了嗎?」、「400蚊」即「400元」,可說是活潑的在地語文。
然而台語不是,很長一段時間它離開了正統產官學界,被視為民間鄙俗之語,造成了台灣的文化斷層、母語失憶。我們期待繼《情批》與《小王子》之後,有更多的台語文創作出現,來彌補前面的疏漏與空隙。
- 歐陽辰柔(2021)。〈絕美插畫,佐60行台語詩 他用《情批》拿下波隆那書展大獎〉。https://www.cw.com.tw/article/5115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