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命運對賭的馬祖人?看《島嶼幻想曲》中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 劉亦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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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命運對賭的馬祖人?看《島嶼幻想曲》中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圖為觀光客在馬祖南竿大砲連「雷霆巨砲 捍衛北疆」標語前留影。 圖/美聯社
圖為觀光客在馬祖南竿大砲連「雷霆巨砲 捍衛北疆」標語前留影。 圖/美聯社

本書英文版出版時,我就當面致謝過:將島嶼抬高到國際學術界的高度,金門有宋怡明(Michael Szonyi),馬祖有林瑋嬪(編按:《島嶼幻想曲》作者在本文刊登後,針對本文提出回應)。

我特別喜歡林瑋嬪在書中不斷還原馬祖人的諺語,那是我常常聽外婆妙語如珠,卻苦無能力精確標註的常民智慧。此外,我也很滿足於馬祖生活的細節,例如捕黃魚的作法,甚至有可愛簡單的圖像示意,並援引俗諺「東引黃瓜乞嘴害」,台灣讀者一時想必丈二金剛,但若了解東引是黃魚重鎮、黃魚在馬祖被稱「黃瓜」、黃魚群密集時會發出叫聲的馬祖人或本書讀者,自可登堂入室那個已經被時間風暴襲捲殆盡的漁業世界。

島嶼生命記憶在人類學家筆下現蹤

海上有男人當戰場,岸邊則可看見市場販魚的女老闆們如何「善用時間」,利用擲骰子節奏快、一翻兩瞪眼的特性,手起刀落,速賭一場。既可繼續生意,又不耽誤家務與母職。

她們擲起骰子來,肢體語言非常多。特別是莊家分數低,有機會可以贏的時刻。她們會先對著骰子喃喃自語,或是放在臉頰上,邊搓邊說:「猴子洗臉有錢賺。」然後吹氣、放在胸口上揉。等到要擲了,就會激動叫著:「四五六!四五六!」(…)莊家此時相對會喊:「一二三!一二三!」

我家外婆劉金躍然紙上。確實我沒有想過,外婆是怎麼在貧乏的戰地裡學會並熱衷「抾骰」(keo dau,擲骰子),每年過年我們祖孫桌上廝殺,你來我往個五元十元也其樂無窮。這樣的段落讓人會心一笑,人類學家的素描,顯影了我心心念念的人。島嶼被細節「包圍」而現形,栩栩如生,輪廓盡現,我為此感到震動。

圖為正在將紅糟分裝入罐的馬祖婦女。 圖/美聯社
圖為正在將紅糟分裝入罐的馬祖婦女。 圖/美聯社

對我而言,這是知識長出血肉的魔術時刻。外婆的肉身已經躺進她的墓地;書裡那些大嗓門、把兒孫一個個喊回來吃飯的戰地婦女,漸漸在台灣或在馬祖,退化成髮蒼蒼眼茫茫、走都走不動的老太太。身為不能抗拒生物時鐘的渺小人類,如何挽救馬祖正在迅速凋零的記憶?我們無法讓承載記憶的耆老永生,則有什麼讓馬祖「代代相傳」?勢必只能是知識,文化的共相,讓長輩在這種「共振」裡魂兮歸來。

也因本書的啟發,讓我將陳天順、夏淑華夫妻在「馬祖資訊網」上連載創作的《雷盟弟的戰地童年》列為論文的分析文本之一。陳天順和馬祖糾結不休、欲拒還迎的關係,象徵了我父母舅姨那一代人的生命歷程。

林瑋嬪說:「每回遇到陳天順,聽完他的更新都會讓我想著,如果一個國家一再選擇遺忘那些曾經為它犧牲的人民,如何讓人願意挺身而出,為它的存在而戰?」更是重擊靈魂的質問。這是無論哪種意識形態在海峽另一側如走馬燈更迭,馬祖人始終感到受國家辜負、被國家無視的憤恨。

馬祖人靠「賭」來「對付」國家?

不過,馬祖人怎麼「對付」國家?林瑋嬪全書一再重申的詮釋:「賭」,卻頗具精神勝利色彩。林瑋嬪認為,馬祖人由於「漁民性格」,過去和海洋對賭,戰地政務降臨後,即使軍事統治當局祭出重罰,還是撲滅不了馬祖人鍥而不捨的堅強賭性。

林瑋嬪對賭博的關注和詮釋,有其學科傳統的奧援,人類學家們泰半對賭博有相當正面的詮釋:抒發苦悶、嘲諷與戲謔國家。林瑋嬪沿此觀察,為馬祖(多半是男)人蓋上了「反抗分子」的英雄認證。

林瑋嬪認為,馬祖人由於「漁民性格」,過去和海洋對賭,戰地政務降臨後,即使軍事統治當局祭出重罰,還是撲滅不了馬祖人鍥而不捨的堅強賭性。示意圖,與本文無關。 圖/美聯社
林瑋嬪認為,馬祖人由於「漁民性格」,過去和海洋對賭,戰地政務降臨後,即使軍事統治當局祭出重罰,還是撲滅不了馬祖人鍥而不捨的堅強賭性。示意圖,與本文無關。 圖/美聯社

不過她同樣寫道,明明可以大發利市的黃魚季,卻可能因聚賭而傾家蕩產。當她問到爸爸為何沒有收入仍然要賭?「賭二代」回答:「打魚人,怎能不去。」理直氣壯的回應,被人類學家「同情理解」成「應該是指打魚與賭博的過程才是漁人本色的展現吧。」

也有現代一點的例子:莉青為了穩定,選擇不嫁台灣軍人,而嫁給後來成為公務員的馬祖同鄉人,但「在一切漸入佳境時,她先生卻開始賭博,接著有外遇。」按林瑋嬪的詮釋,那不是應該自豪嗎?冒險犯難的海人本色在公務員的陸地上復甦。

又,我們可以反問,倘若冒險犯難、悲壯的「與命運對賭」當真是馬祖特色,則何故馬祖變成了公教之島?難道不該是遍布全球的商業鉅子發跡之鄉嗎?這個「漁業=好賭=好冒險=正面特質」的連結,似乎在解釋現象時不那麼「合身」,作者需要滿地找特定的證據來自洽這串詮釋鍊。

書末,林瑋嬪提及「殘酷的樂觀」(cruel optimism),說明執著阻礙了成長,反而帶來有害狀況的堅持,比如「美國夢」。但,信奉發展主義、寄望賭場(而不是政府)帶來基礎設施,等種種受苦於歷史副作用和地緣困境——套一句朋友的話:「(差點)把馬祖梭哈掉」的馬祖人——竟然比美國夢更高明、更不是「殘酷的樂觀」嗎?在波詭雲譎的兩岸、東亞、世界的多重牌桌上,馬祖怎麼確定自己是賭徒,不是籌碼呢?

2021年11月有一場作者林瑋嬪和宋怡明等多位學者參加的線上發表會,據馬祖朋友摘要,宋怡明曾提問:「馬祖因為地緣政治的關係一直獲得不菲的紅利,但那些紅利,因為內外在的消耗並沒有真的導向什麼成功的計畫……」直指馬祖的結構性限制,呈現和林瑋嬪筆下流淌奶與蜜的島嶼截然不同的景觀。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島民的自由解放外,被忽視的陰暗面

和宋怡明一樣,林瑋嬪也關注女性。那麼馬祖女性又如何面對所在多有的好賭老公?明明黃魚季能帶給家裡大量財富,卻在賭桌上轉眼成空,既要相夫教子又要養家活口的馬祖女人,除了罵自家男人(罵了什麼呢?賭博在她們的詮釋裡,也跟林瑋嬪一樣正面嗎?),是不是還必須更努力工作、賺取軍需收入,來填補被讚譽成「戲謔國家」的家計短缺?

在夫妻各有勞動之餘,又是誰負責家務呢?這份家戶內的「第二輪」工作由誰承擔?書中就寫到擔任馬祖縣議員25年的李金梅在從政期間,「每天都是下午五點一到就回家煮飯。」缺席的男性被存而不論了。作者也觀察到馬祖從前的重男輕女,這個古老慣習有可能兩三代人就煙消雲散嗎?或者對女性的壓抑、貶低,有可能貫穿代間,依然在後戰地時代隱隱作祟?

時至今日,仍然可以仔細看看馬祖每年隆重的元宵祭典「擺暝」,在灶前(廚房)忙進忙出,端出大魚大肉的,是男人還是女人?而站在門前高談闊論、接待賓客、舉香拍照時站C位的,又多半是誰呢?我因此從小非常尊敬馬祖女性,以及嫁給馬祖男人的所有女性。男人「冒險犯難」的賭博,在職場、公領域經營他們偉大的公共理想,女人則可能需要支撐起因賭失能,或另一半缺席而「喪偶式育兒」的家。

讚嘆島民的進步與解放,卻相形忽略巨大的陰影面;只點到為止,沒有探進箇中三昧,是較為可惜之處。類似的,還有從馬資網的例子裡能管窺的馬祖人際網絡與世代關係。

「馬資網」解放戰地箝制,讓鄉親實踐言論自由、參與地方事務,進而克服破碎的列島地理,形成一個跨島際、跨中國與台灣兩岸的「線上社群」,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但也許是著重的時代限制(2000年代至2010年代前期),作者沒有接著探討,隨著臉書等社群媒體成熟,島嶼年輕使用者除了轉移陣地,也偶爾出現反彈,不乏「只剩老人在上面吵架」的評語。

圖為馬祖元宵「擺暝」扛乩神轎遶境。 圖/連江縣政府提供
圖為馬祖元宵「擺暝」扛乩神轎遶境。 圖/連江縣政府提供

年輕人的離開,固然有媒介本身迭代的特性,但或許還能更抽絲剝繭:馬祖的地方關係緊密,即使是理應能「匿名」的線上世界,也未必抓不出你是何方神聖。其實書裡也有寫到這個境地,但被人類學家歸納為「於網路上流露的公共親密性更進一步肯認並形塑了馬祖的地方認同」。

對敢於放言的質疑者或吹哨者,從線上「算帳」到線下時有所聞,如果是年輕人,更有可能動員家族力量,如電洽、茶敘家長,敦請其對兒女「略加管束」。畢竟在島上,誰沒有幾個在公部門工作的親戚朋友呢?誰都怕「害別人被找麻煩」的古老連坐法。這樣的現實,有沒有可能是看似大開大闔的「言論自由」的軟肋?

用書寫為島上微不足道的掙扎留下印記

友人曾經發表論文,指稱某原住民作家的「不標準中文」呈現了「來自國家的規範語文」造成的傷痕累累,評論者卻質疑為什麼說他是「逃逸」?「難道不能說他是『面對』、是『刻意的策略、選擇的驕傲』?」

哇,這一切也太容易了,如果統統能被殿堂裡的研究者一語翻轉,那又何需認真看待不義與困境?說到限制,就反射的說能動性;就算失敗,嘗試也終有意義。結局直接套用童話模板:從此他們過著(時有挑戰、卻終能克服的)幸福的日子……

讀本書,我總感覺馬祖是一座蓬萊仙山,一串桃花源島,洋溢著粉紅色的空氣。但奇哉怪也,為何周圍與我同齡的馬祖青年們共識基本皆是:「要定期去台灣『換氣』」?是的,馬祖很美,也有很多值得銘記的人物,但它也有缺陷、有各種光怪陸離的歪斜,獨沽一味會看不見列島「缺氧」的處境。

馬祖很美,也有很多值得銘記的人物,但它也有缺陷、有各種光怪陸離的歪斜,獨沽一味會看不見列島「缺氧」的處境。 圖/美聯社
馬祖很美,也有很多值得銘記的人物,但它也有缺陷、有各種光怪陸離的歪斜,獨沽一味會看不見列島「缺氧」的處境。 圖/美聯社

最難的研究倫理(與技術)問題或許就是,一個「外來者」能夠對地方「批判」到幾分。你妄下議論,固然容易失之偏頗;但通篇希望無窮,美肌濾鏡全開,比起批評,鼓舞當然更沒負擔。怕開罪地方不足論,更嚴重的可能顯露研究者習焉不察的「異域化」視角,比如一個觀光客來台灣看汽機車停滿騎樓人行道,也可舌燦蓮花說真是充滿南島風情,但評論的實質意義難免被削弱許多。

不過,批評是後來者的特權,先有了本書豐富的材料,後來者才能沿著材料觸發回饋。2021年12月的台大場分享會,我也厚著臉皮壯大膽子舉手提問,瑋嬪教授的回應讓我至今沉吟。

我覺得(這本書)很悲傷啊。楊綏生也去海邊作船,曹以雄也去開刺鳥,說穿了他們就是一個個loser(編按:魯蛇,指人生不順遂者)不是嗎?但他們依然在insist(編按:堅持)什麼東西。我只是更想看到,在嚴重的「五同」綑縛的環境下,年輕人依然有潛力。

這些在天涯海角、微不足道的掙扎,林瑋嬪替他們留下了雪泥鴻爪。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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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幻想曲》書封。 圖/春山出版提供
《島嶼幻想曲》書封。 圖/春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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